第二节 飞向马尼拉(2/2)
教师是一种最没有挑战胜的职业,毕业以后面对的是学生,退休之前面对的还是学生。但是,这种最没劲的职业却给周云虹提供了最有劲的方便,让她对学生的家庭背景了如指掌。
但她发现,马尼拉的富豪不如深圳的多,马尼拉的富豪也不如深圳的慷慨大方。马尼拉的富豪不包二奶,而以取小妾夸富,深圳的富豪却像明末士人一样以包二奶为荣。马尼拉的富豪出入社交场所臂弯里都挎着元配夫人,深圳的富豪则称自己很快就能和黄脸婆拜拜拜拜。
天时,地利,人和,都相去甚远,周云虹的发现,使她好比一棵遭到暴风骤雨摧残的菲律宾芒果树,虽然,树干依然还挺立着,枝叶却是已经七零八落了。
生活不能没有梦。
梦和幻想一样,是艰难岁月的支柱。
她的努力有了效果。她新结识的华文中学的菲律宾女校工安妮,给她介绍一个华人橡胶富豪,据说富得能买下整一条王彬街。
一天,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富翁却以为她是介绍人,还问道:
“周小姐怎么还没来呀?小女子就不守时间不好哟!”
“不好意思,耽误你宝贵时间了。”
“那你快叫她出来呀?有啥不好意思的?”
“杨先生,安妮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她说很漂亮很聪明很温柔很多情呀!”
“安妮没有告诉你周老师的年龄吗?”
“那,没有呀,她只说见了面包我满意?”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周老师和我一样年纪了,你会满意吗?”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我的老五才二十八岁,老六怎么能跟你一样的年纪呢?那怎么称呼,连我的老三都要称你为姐姐了!你有四十了吧?”
周云虹讲到这里,还气乎乎的,恶狠狠地骂道:
“他妈的!他自己都六十二岁了,也不知道还行不行,还嫌我快四十岁了,要不是看在他能买下整一条王彬街,鬼才和他见面哩!”
我安慰周云虹,说人家老华侨讲的也是事实在理,总不能叫人家二十八岁的老五叫你四十多岁的老六妹妹呀。周云虹生气了,说去去去,你毛宏和老华侨也是一丘之貉,都嫌我周云虹老了。我在心里暗自顶撞:我毛宏要是在马尼拉也会嫌你老!
周云虹自然不晓得我心之所想,很快就恢复平静的心态。她说她好比准备了好长时间的盛装赴宴的女人来到酒店门口,却被告知宴会取消了一样扫兴和愤怒。
回到宿舍里,周云虹的眼泪从脸庞上凝重地滚落下来。心中惆怅,满目凄凉,夜里看到的星星都变成天空的一个个破洞。
妈的!把感情全都拿出来,还生怕人家不要哩。周云虹说她那一段日子堪称人生低谷,心情坏得极点,
当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希望失去以后,周云虹觉得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支撑。
周云虹说她这个人很怪,每当自甘沉沦的时候,她就希望有人来强暴她。
“坠落!”
“不是!”
“自暴自弃?”
“也不全是!”
“还有什么?”
“好像还有报复和雪恨什么的,说不清楚,反正挺复杂的。”
“报复谁?”
“不知道,”周云虹苦笑着说道,“莫名其妙,真的,莫名其妙。”
这一回很想进门来的是校长。
校长叫刘一炎
刘一炎校长二十年前也是一位卑微的华文教师,有幸被塑料大王看中做了他的乘龙快婿。不幸的是他遇到的三小姐是个武装到牙齿的女强人,他就差点没给她擦背搓澡洗臭脚。一讲到三小姐,刘一炎校长至今嘴里还会咝咝直吸冷气,有一回当着周云虹的脸说着说着泪水就大量涌现,让周云虹也咝咝直吸冷气。刘一炎校长说最想让他杀了三小姐的,是不知道她给他制造多少顶绿帽子了。他说他之所以没有及时休了她完全是为了可爱的比索,他明里暗里合法的不合法的已经捞了不少比索,偷偷存在乡下的一家银行里,为自己准备了一条铺满金子的后路。有一回,他对周云虹说:
“我们一块到澳洲去吧。我的钱款不久前都转到悉尼银行了。我们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快快活活过两辈子了。你不是喜欢旅游吗?我们周游全世界去!”
周游世界算啥事呀?周云虹当时在心里说,你能让我衣锦还乡吗?你能让我受到家乡人的夹道欢迎吗?你能让乡长乃至县长的亲切接见我吗?喜欢旅游,何年何月的小事呀值得一提?
刘一炎校长坦白地说,肯定不能!
不能就将就点去吧!
刘一炎校长继续戴他的绿帽子,诅咒武装到牙齿的三小姐让汽车撞死,好分一点人寿保险。
周云虹照样教书育人,但更勤于家访了,还跨洋过海到过遥远的吕宋岛的学生家里。
一年过去了。
又过了一年。
周云虹现在只敢企望童话里说的“从此青年和姑娘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这样的结局了。
她也不再希望有人来强暴她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校长走进屋里了。
借着昏黄的地灯,她从穿衣大镜里看见他手里拿着锁匙。
他怎么会有锁匙呢?
她侧过身去,佯装酣睡,竭力收拢思绪,酝酿情绪。
刘校长站在床前却气馁了,但欲罢不能,鼻息愈来愈重,后来就淅淅沙沙地脱去衣服,这段时间好漫长呀,周云虹告诉我毛宏,说刘一炎要是像张大鹏总经理那样迫不及待,她一定会将他拳打出去,哪知他不经意的慢动作却反而把的劲儿铆得足足的。周云虹每次告诉我毛宏她的往事,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责任尤其过错推给别人。
终于,刘校长掀开被子的一角上床来了,推是还应该推一两下的,女人嘛!但刘校长说你再推我就真的不行了,周云虹立即放松下来,像一滩烂泥一样。他到底还是比不上张总经理和刚结婚的前夫袁风,周云虹给刘一炎校长的评价是不及格,五十九分。刘校长也甚会推卸责任。
“我本来不是这样的,都是你一开始就不配合。”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幽怨地说:
“是么?再试试?”
“天亮吧,天亮的时候再来。我都是四点钟的时候最行。”
周云虹讲到这里的时候对我毛宏说,“我至今不明白,他真的只有在四点钟的时候才很行,能达到八十分,偶尔还能一百分。”这以后,周云虹就给他打分,分数打得高,他就孩子似的高兴,说“下一回,我会让你死定了”,分数打得低,他就沮丧地叹口气,说是她没配合好,某一个不情愿的动作就像打开闸门似的,让他的激情哗哗哗如水退走了。他总是“墨索米尼,永远有理”,错得反倒都是她周云虹。世界上的事情都不能十全十美,只要有花不完的比索,有一点不满足,她周云虹也就忽略不计吧。
墙壁上的分数排了一行,周云虹说:“你悠着点,别那么努力!”刘一炎说:“我都五十多岁了,没多少好时光了!”
墙壁上的分数排了三行,刘校长要采取行动移民澳洲了。
因为他从三小姐眼睛里看到冷酷与愤怒。
周云虹说他做贼心虚。
他说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
这显然是一场私奔,天机不可泄露,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刘校长制定了完善计划。首先,他托朋友先把周云虹转移到唐山家乡北华市,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移民手续悄悄办妥之合,分兵两路,悉尼会合。
周云虹来到闽南北华市。
二十年前,北华还是一个沿海小镇,那时自称全国著名侨乡。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港澳尤其是对面的台湾的小商品如潮水般哗哗涌来,低矮狭窄杂乱破旧的街道小巷,地上堆满旧衣服新衣服,录放机录音带手电筒收音机等等小家电,墙柜上吊着皮带雨伞挎包和女人的各种小装饰品,全国各地的小商小贩以及因公出差的人,也如潮水般哗哗而来,各种服务行业包括地下妓院也因之应运而生。这个时候的北华镇被人称为全国著名走私镇。有一片电视记录片《黑色桥头堡》,作为资本主义复辟的反面教材,在全国范围内反复放映,各级各部门都组织收看。片子里有一句很有文采的却狗屁不通的警句:“北华镇,除了政府大楼顶上的一面五星红旗外,就是小台湾了。”其实那个时候还没提倡挂国旗,镇政府大楼顶上连一面彩旗也没有。二十年后,北华市成了全国百强县,官方总结经验说北华市能迈出坚实的第一步,靠的是侨乡优势,即“三闲起步”,闲钱、闲屋、闲人,其实,更主要的是靠走私挖到的第一桶金。
周云虹来到北华市的时候,北华市虽然远不如特区深圳,但比起马尼拉的华侨聚居区王彬街,漂亮繁华热闹得多了。
周云虹没有住到刘一炎校长的老家那一座美丽的临江小楼去,那里太众目睽睽了,有碍于移民澳洲的伟大计划。她被安排在进士第里一座三层红砖小楼里。
周云虹很快就厌倦北华小城。
夜里,她躲进只有她一个人的三层小楼里,看书看报看电视,想象悉尼大剧院的精巧与壮观,想象悉尼湾的灯光、繁星、渔火与帆影,还有清凉湿润的徐徐海风。当然她也想,要是能像中世纪的法国,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绅士,攀上一座哥特色的古堡在美丽的心中女郎的窗口插上一朵芬香的勿忘我,那该多好呀!
天一亮,满城只剩下人与人、猫与狗、大车与小车,还有纷纷扬扬的尘埃和此起彼落的叫卖声。
有一天,对着霉迹班班的天花板周云虹忽然想倾诉什么。
她很快就知道她要倾诉什么。
她买来稿纸与信封。
她的灵感长上稚嫩的双翅。
《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她的处女作,很快在省里的《新生活》月刊里登载出来,千字百元稿费。
她大喜大悟,原来创作这么简单这么有趣。
她想自己完全可以奋斗出一个女富豪来。
但她缺乏认识自我,没有选对方向。
她要是主攻历史题材的创作,没准她就是当年的易中天或于丹了。
她不是没有想,只是没有做,更准确地说是不晓得怎么做,因为当年的易中天和于丹都还专心致志地教他们的书,她还没有榜样。但是,在红砖小楼里这一段时间里她也有许多新奇的发现。
比如她认为我们把农民起义都当成历史发展动力的观点是很错误的教条主义。她说什么正统观念最推崇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那个太平军的“拜上帝会”其实是邪教组织,如同全国人民群起攻之的“**”邪教组织一样。洪秀全比张宏志坏多了,**佳丽达到一万一千零九十二人,整天沉迷酒色,连东王杨秀清心爱的女人傅善祥也占为己有,结果导致东王之乱,自取天亡。
又比如她对反帝反封建的作为划分历史阶段的伟大的“五·四”爱国运动的看法就很反动。她说“五·四”运动和特殊时期在本质上其实没多大区别,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五·四”运动首提“砸烂孔家店”,严重地摧毁了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而且也文攻武卫,也放火烧屋,也开枪杀人。“五·四”运动是特殊时期红卫兵运动一条长长的导火索,君不见当年的报纸社论就有《高举‘五·四’运动伟大旗帜奋勇前进》吗?
还有,她的什么“芦沟桥事变”**插了一手的看法,更是该让全国工农兵和革命群众共诛之,恕我不想扩散她的谬论。真不知她这个历史系本科生怎么念的。
然而她选择了现实题材的文学创作。
她便没有成功。
她最成功的是很快就结识了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推销保健品的方雪菲,一个是推销保险的俞淑凤。她们俩发现这位深居简出的外地中年女人有来头,是她们的发财对象,却不知道她比她们还穷,正在等待天上掉下几捆比索或澳元。
女人们都有一种互相怜悯的本能,周云虹的遭遇很快就让方雪菲和俞淑凤一块儿长吁短叹了。后来她们三人相处得很好,好得令人感到是一个阴谋;好的连“最幸福的女人是一个老富翁供给生活,一个小帅哥供给身体”的话都敢说出来共享了。
周云虹的性格里有很明显的不安份的因素,她不会甘心只认识两位女友,不会甘心幽居小红楼,不会甘心形影相吊形容枯槁,她曾经对我毛宏说:
“我已经到了像那个卖火柴的女孩,从火光里看到滴着油的大肥鹅。我有一种愈来愈强烈的预感,如果大肥鹅消失了,又一把火就要出现了。”
我听后想了很久,悟不透她这个预感是什么意思,但无疑预示着什么。
“一把火?”
“是的!”
“什么一把火?”
“狐狸尾巴!”
“狐狸尾巴?”
“你的狐狸尾巴!”
“我?”
“是呀,你!”
“你神啦?”
“我的第六感官挺灵!”
她的预感真的实现了,三个月后的一天,她抓住了狐狸尾巴,我们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