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幸臣 > 第211章 蝶意
    见到谢翡的时候, 许莼是吓了一跳的。

    他按约定的时间去了顺安郡王府,却没遇见苏霖玉,有些奇怪, 但小内侍们已毕恭毕敬上来请他入内, 竟是直入内殿。

    谢翡靠在大引枕上, 显然已为了见客换了大衣裳,梳了头, 但病骨支离,双眸深陷,面色苍白无华, 对他微微笑着:“元鳞兄来了。”说完便要起身下床。

    许莼几步走上去扶了他按回去, 看他这样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眼睛不知为何微微一热, 低声道:“郡王不必起身了,你我相交一场,不必客气。”

    他想起当初自己是京里不受人欣赏, 只靠着撒钱结交人的纨绔儿,第一次受邀去了顺亲王府,看到众星捧月犹如神仙中人的谢翡, 当时尚且还暗恋着九哥,看到谢翡更是自惭形秽。

    须臾间流年似水, 谢翡不是在家里守孝吗?后来孝期过了听说也只是闭门读书,如何便走到这样的地步?

    谢翡也在打量着许莼, 看前几年那灵秀少年, 如今已长成了轩昂青年, 宽肩窄袖劲腰, 虽然穿着窄袖武袍长靴, 看起来是还要去哪里,但一身风流并不减弱半分,细看眉目顾盼,风流姿容比从前还要更添几分,又是如日中天,如今自己要见他一面都不易,心中不由自主也一阵唏嘘,笑容里露出了一丝酸涩来:“元鳞兄真佼佼如游龙,数年不见,越发风骨清举,神秀超逸。”

    许莼道:“惭愧,我竟不知王爷竟,早知如此,早该来看看您。先只听说你闭门读书,没想到怎的病体如此沉重?”

    谢翡苦笑:“沉疴难愈,我如今已是不成了。元鳞刚回京,又刚刚被陛下委以重任,入了军机处,想必如今是十分忙的,这时候烦劳你上门,我心中十分歉然。然则如今我病重难起,又有事相求,不得不冒昧拖了苏霖玉请您过来。”

    许莼看谢翡这事似是真的有事找他,有些意外:“郡王请说,有什么事只管开口便是,何必还要转第三人托呢?你我也是太学一场同学之谊。”

    谢翡眼圈微红,鼻尖一酸,想到昔日青春芳华,意气风发之时,喉咙一热,微微哽咽,低声道:“侯爷如今如日中天,我虽病中,也听闻侯爷兴学堂,办实业,造武器,意气洋洋,踌躇满志,只恨我如今身体不佳,否则定然加入,也谋一番事业作为。”

    许莼也心酸,看他清减如此,只宽慰他道:“无妨的,你再养养几日,我这边正愁没人帮把手,郡王若不嫌弃,能得郡王支持,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翡伸手握住他手腕,笑了下:“自己身子自己知道,我这病,是真好不了了,想当初苦心积虑,求望步云霞,未想过竟是黄粱梦一场,到如今空剩下叹嗟一声。”

    说到此他泪珠滚落下来,许莼大为同情,只勉力激励他道:“何须如此,我那边学堂有几个西洋大夫,想来换大夫来为您看看,兴许就好了呢?郡王不必灰心才好,心宽了病才好得快。”

    谢翡道:“这几年闲了下来,在家中静思,都说坠茵洛溷,原本你我算得上是富贵根芽,算来世路荣奢,本该逍遥一生,我原本志气亦是不小,谁料到如今,勘不破,想不通,所幸如今大梦初醒,亦将摆脱这臭皮囊,超脱尘缘,我亦是欢喜的。只如今尚且有一事放不下,尘寰羁绊,难以安心。”

    许莼听他其意大不祥,越发悯然:“郡王请讲。”

    谢翡却先示意一旁的内侍拿了一册子过来,递给他:“元鳞先看。”

    许莼打开看里头却是个产业清单,先列了庄子若干、园子若干、良田若干、店铺若干,又有存在银庄现银多少,在哪里股份若干股、骏马多少匹、奴仆多少人等等。

    许莼有些不解其意,看向他:“郡王这是打算要入股?”

    谢翡苦笑道:“算是吧。我只担心,我去后,膝下稚子,无人庇护,无法自保,反而留不住这些产业,不若先交予元鳞兄入股,每年分红,反倒能过活。”

    许莼一怔:“郡王何以如此悲观?”

    谢翡却命人道:“将世子带过来。”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乳母抱着个娃娃过来,看着似乎不到周岁,粉雕玉琢,双眸晶亮,好奇看着他,生得倒是冰雪雕就一般。

    谢翡命乳母道:“你抱着世子给临海侯行了三拜礼。”

    许莼连忙道:“不可,郡王世子,金尊玉贵,我受不起。”

    谢翡含泪道:“元鳞兄只看着我之将死,看顾这孩子一二。这孩子母妃生产时遇到产后风,一病死了,我并无同胞兄弟,其母舅贪婪成性,亦不可托。一直重病,无无法续娶继室,我如今只担忧我去后,这孩子无人庇护,宗室司应该会指定其他宗室抚养,到时寄人篱下,又更可怜。”

    “我这爵位,降爵以袭,到他则是国公爵,但实在太过年幼,我又无信重亲人可托,唯有托付给兄弟。我知兄弟尚未成婚,家中无夫人主持,想来也不会照应这般小的孩子,我只希望这孩子能拜你为师,来日教他习一特长,为他谋一生路,不至为纨绔即可。”

    许莼有些愕然,谢翡握着他手,恳切看着他:“所有家产,只留了这所王府和一些现银给他日常生活,其余都托付与元鳞兄为兴办工厂入股资金,一半以元鳞兄名义入股,以报元鳞兄照顾之义,另外一半则以小儿名义入股。我信重元鳞兄,每年只需分些红与他,他一黄口小儿,吃不了许多,一切都由元鳞兄做主。”

    许莼看他面色苍白仿佛随时能厥过去,语气衰微急切,见他久久不语,又十分着急:“我知元鳞兄实在太忙,不该给你添这麻烦,但我确实无人可托……半生大梦,昔日所结交者,都已疏远……倒也并非无忠义仁慈之朋友,而是我为宗室,我父亲……又犯了事,我知道兄弟如今身居高位,本也该避讳与宗室结交,但我知道元鳞兄心底淳朴……”

    谢翡面有愧色:“我是君子欺以方……但……”他泪水继续落下来,许莼连忙扶住他道:“郡王不必担忧,此事我应了,学堂里以我为师的学生多得很,不差令公子了。钱财上你也不必担忧,定当完璧归赵。你实在不必顾虑太多,还当放宽心好好治病才是。”

    谢翡见他应了,松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道:“元鳞兄历来慷慨好义,一诺千金,我也再无羁绊,可放心世外了。”

    许莼看他一直心灰,虽然不解,却也只能又宽慰了他几句,看他神色灰败,精力不堪,说了几句后便也请他好生养病的话来,便起身告辞,临行前谢翡无论如何都请他拿住那册子,在扉页专门写了字据,加了私印,连王府的长史也过来交代了一回,近日便要交接,竟是十分信任于他,许莼为着让他安心,也便都应了。

    出王府之时,看到整个王府冷清衰败,奴仆稀少,花草树木都无人修剪,楼台馆阁更是漆色黯淡,倒如古诗所描绘的“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不由更生了些悲叹。

    从顺平王府出来后他有些怏怏,看了看天色,便也回了宫去,唏嘘着和谢翊说着近日所见。

    谢翊淡淡道:“很多时候,都是自己逼死自己的,他心病过不去,谁也救不了他。朕已轻轻放过顺亲王了,他既承爵,自然便当翻了篇。既有志向,想做事业,朕难道不许他?朕一直缺人手帮忙,他却自己惊惧交加,闭门不出,忧虑成病。这还是之前太顺了,略受些挫折便遭不住,本来还以为能做些事的。”

    许莼:“……”

    他想了想:“也对,他再如何怎么也是个郡王呢,如何就看不开起来。本来若是身子康健,和我们行一番事业,岂不快哉。”

    谢翊自然明白,顺亲王服药而死,谢翡前半生梦碎,原来其后都是不堪真相,亲生父亲竟是真要谋反,而学的四书五经,都教他忠义仁德,他又担心要被皇帝猜忌,自然受不住。但他也不想与许莼说这些,只道:“苏槐去传口谕,命御医再去看看罢。”

    他看了许莼:“只是卿卿难得回京,昨日是落难的庄状元,今日是临终托孤的顺安郡王,明日该不会又是旁的什么人找你吧,方子静?沈梦桢?可怜朕竟轮不到一日。”

    许莼忍不住笑了,连忙上前:“臣来侍奉君上,既能专宠于君前,敢不尽心竭力?

    谢翊目光落在许莼修长脖颈上,不由伸出手轻轻摩挲,许莼嘻嘻笑着上前,二人好一番绸缪缠绵。当夜果然无事早早洗了安歇,两人一叙别情,却又被谢翊重新翻了旧账,取了那本画册来,寻了倒烧蜡烛等几式来要试。许莼心虚,少不得勉力侍奉,谢翊得以从心所欲,这才泰然安眠。

    然而三更天未明之时,苏槐悄悄在帐外低声说了句:“陛下。”

    谢翊一贯睡得警醒,苏槐一禀,他便醒了,看许莼因着疲惫尚且还安睡在被内,拉了被褥盖严实了,这才起身下床,披衣出来,问苏槐道:“什么事。”

    苏槐低声道:“宗室司来报,顺安郡王不好了。”

    谢翊略一思忖,知道这是御医也知道不治了,论理不该报来,但他白日也刚命御医去调治,想来御医知道不治了,便先报了上来,外边拿不准轻重,也报入内,宫里禁卫却知道今日许莼才去探过,自然也警醒,又报到了苏槐这里来。

    他道:“也罢,既已拜了许莼为师,算那孩子有些造化。你带御医去去顺亲王府,将那孩子接进宫来,命乳母和平日服侍的妈妈、婢女一并入宫服侍着。”

    苏槐连忙应了。

    谢翊想了下道:“朕记得尚未满周岁,还未起名。你去与谢翡说吧,这孩子赐名骞,骞者,飞举也,有许莼看顾,总能遂志,有所作为,不似其父之窝囊半生。”

    他又有些惆怅:“明日许莼知道,定然又要伤心了,终归也是太学同学一场,这回京得不是时候,什么事都撞上了。”

    苏槐应了,果然连夜出了宫城,亲自带了侍卫和内侍去了顺安郡王府,果然看谢翡色败如槁灰,气如游丝,看到苏槐来,也无力起身,只落着泪,已说不出话来了。

    苏槐看了也只觉得伤悲,低声道:“郡王安心吧,陛下有命,世子抱入宫中抚养,赐名骞。骞翥若飞,世子是个有造化的,有陛下和临海侯照管,陛下金口玉言:管他一世遂志作为,郡王放心。”

    谢翡目光先是一亮,之后又生了忧虑,抚养在宫中,陛下亲赐名,临海侯为师……今上尚未有子……他身在宗室,已依稀知道这孩子将置身于权力中心,谁知是祸是福?但挣扎着一会儿,到底释然……终究有这天下最贵之人庇护,又有许莼重诺好义,无论如何,总比自己这悲剧的一生过得更好。

    他徐徐吐了一口气,想起了那一个瑞雪落过的日子,他在园中举办宴会赏画,当时满堂朱紫锦绣,说不尽的诗画风流。临海侯那是还是个十八岁少年,挥毫在堂中画了一幅梦蝶之画,那幅画随后就被宫里来人收走,他只随着皇上在宫里再看过一眼后,再也不曾见过。

    那一只蝶,是他随手所绘,只为试那西洋颜料。然而之后数年,他再也无心在这丹青上,数次提笔,终究再没画出什么得意的画作。

    如今思来,他当时意气扬扬,志在千里,那一只宝蓝色如烟云一般的随手所画的蝶,正如他前半生之一场大梦,富贵如流云散去,亲友零落疏远,志气萧瑟憔悴,荡然空空,竟是他画得最好的画作。

    他慢慢阖上眼睛,徐徐魂灵如那只蝶一般飘摇飞上九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