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桑树爱的过去(2/2)
右掌空白一片。
“搞……搞什么鬼?”炒栗子大汉刚撞碎了身后打烊的商店橱窗,张大嘴巴,看着逐渐烧滚的右手掌心上怪异扭曲的掌纹。
掌纹快速旋转,好象一匹狂草的奔马。
什么跟什么啊……大汉慢慢昏倒。
如果说,上个世纪80年代版本的童年,可以用阳光、草丛、沙土、跟秘密基地的气味去概括构成。
那么,这一切都是老旧的过去。
距离上个世纪的坠落才短短四年,新世纪在全世界人类的期待下,焦灼燥郁地想摆脱旧时代的各式遗物,但节奏仅仅是痀偻爬梭的程度。
法国后现代主义大师傅柯口中的“自我规训”,在这个迷乱的城市里得到最佳的印证,网络革葬法或是计算机游戏时代的影响,不过是作为体制边陲的系统微调。
高校里几十万名拼葬法读书的学生,补习班里几十万名头绑白布条的万年重考生,全都是为了在十年后穿上烫得直挺的西装,打上名牌领带,进化成终生为各大企业鞠躬尽瘁的上班族,成为这个社会承认的体制零件之一。
暑假到了。
想上好大学,就一刻也不得松懈。学校老师有意按照老规矩,将所有学生的夏天,定义成七个科目……共计两百七十页的暑假作业。
沉重的课业负担将耗竭掉这些高中生想花在网络游戏、援交、与各式各样有趣坏事上的jīng力,做一个对国家社会有用的螺丝钉。
但,有三个高中生可不同意。
“桑树爱!”
两个男孩骑着变速脚踏车,在下北泽一栋老社区公寓下迂回盘绕,对着某栋漆成白sè的三楼窗户放声大叫。
窗户唰一声打开。
靠窗的书桌上,一个正咬着可乐吸管的十六岁男孩,一只沾满可乐糖液的手指。
vaio笔记型计算机前,男孩挂着肥大耳机、正听着Mr。childen乐团超**的新歌kurumi。
“怎么样!搞定了没?”发胶比头发还多、皮肤黝黑的张叁大声说。
“全靠你啦!”身形高大、脸方方正正的李肆举起双手。
十六岁的桑树爱推推略嫌笨拙的胶框眼镜,自信地看着计算机屏幕上发生的一切。
一条红sè的粗线横在屏幕zhōng yāng,由左向右慢慢推进,底部的数字计算显示只剩下百分之四。
百分之三。
百分之二。
百分之一。
哔!
桑树爱朝窗外伸出手,得意洋洋竖起大拇指。
“搞定。”桑树爱笑道。
两个男孩振臂狂呼,脚踏车快速在楼底下刷来刷去,大吼大叫,惹得整栋大楼的住户几乎都将窗户砰声打开,对着底下两个小鬼叫骂。
透过一条蓝sè的网络线,学校的教务处计算机数据库,在刚刚那一瞬间被桑树爱设计的计算机病毒入侵。学生数据、cāo行记录、入学考古题数据、各科暑假作业数据、所有一切都被屠杀殆尽。
这下子,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2004年,属于十六岁的桑树爱与他死党的叛逆夏天……
Action!
炎热的午后。
整个梵蒂冈城都忙着用各式各样的空调系统,集体将屋子内的热气排泄到出去,户外就像充满瘴气似的巨大腔肠,废弃的坟场。
三辆脚踏车停在池袋有乐町,某社区公布栏旁。
绿sè的公布栏上头,贴着三张已开始泛黄的寻人启事传单。
一个小女孩,两个小男孩。
张叁看着传单上影印照片里,小女孩稚气的脸孔。
秀子,十一岁,身高一百三十四公分,体型中等,特征为左眼下有一颗黑痣。失踪rì期,2004年5月4rì。
张叁的眼神闪过一丝杀气。
“张叁,我们会逮到他的。”桑树爱拍拍张叁的背。
张叁全家都去北海道的亲戚家渡假,而张叁没有跟去,说要去社区的老人看护中心当义工,届时看护中心会颁发一张证明……对升学甄试相当有利的文件。
这个义工预计跷班二十一天,整整三个礼拜。
而桑树爱背着行李,他骗父母说要跟朋友去参加东大举办的高中生数理科学研究营,但其实根本没这个营队,从头到尾他父母在网络上看到的招生广告、表格下载、营队课程安排及师资等,都是桑树爱自己乱搞的伪物。
这个虚拟的营队总共要进行二十一天,整整三个礼拜。
李肆看着表,下午三点半。在入夜前他们要找到某个可用的空屋“借住”才行。
李肆背着野营用的大包包,里头塞满羽毛睡袋跟盥洗衣物。他跟爸妈说要参加国际红十字会在溪边举行的丛林医疗训练,将来对推荐进东大生物系颇有帮助。当然了,这个海市蜃楼般的活动从头到尾都是由他的死党桑树爱一手擘画,连表现良好的绩优证书都印好了。
这个不存在的活动总共要举办二十一天,整整三个礼拜。
二十一天内,这个行动就要分出胜负,他们已经锁定“目标”。
“像个男子汉决胜负吧!”桑树爱、李肆、张叁同声击掌,三台脚踏车滑进社区。
灼热的夏风吹着亚秀子寻人启事的边角,搭搭作响,露出下面一张更陈旧的寻人海报。
两个月前,张叁所住的有乐町社区里失踪了一个名叫亚秀子的小女孩。
亚秀子的父母是张叁家的远房亲戚,就住在张叁家楼下。亚秀子的父母总是加班晚归,亚秀子放学回家常会到张叁家看电视卡通、一起吃晚饭,直到亚秀子的父母连声道谢下才将亚秀子接回家。
张叁很会画漫画,活泼的亚秀子看完电视后,常常跑到张叁房间缠着张叁画这个画那个,让她带去学校献宝;一下子是当红的海贼王,一下子是美少女战士,就连机械线条的刚弹都难不倒张叁。
“我长大以后,要当张叁的新娘子。”亚秀子动不动就对张叁说,这句常常出现在爱情故事里的童稚对白。
可惜张叁并不是罗莉控,甚至常对亚秀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有时为了逃避教亚秀子功课或帮画漫画,张叁还会将房门反锁,不让亚秀子进去他的房间。
但可爱的亚秀子失踪了,在一个放学后的黄昏。
附近派出所的jǐng察来家里跟楼下亚秀子家问过两次话后,这件事就不再有下文,变成管区里失踪人口档案,褪化成一张在风吹雨打下开始泛黄的寻人启事。
夜夜传来亚秀子父母的哭声、捶墙声,让张叁分外心痛。
他不见了一个很烦很烦的妹妹,一个老是嚷着长大要嫁给他的妹妹。
于是,张叁在两个好友的帮忙下,开始着手调查亚秀子的下落。
根据什么书都乱看一通的桑树爱说,根据统计与社区记录,若将亚秀子的失踪归因为“犯罪”,可以得出以下的推论。
亚秀子的父母并没有接到绑架电话,所以这不是掳人勒赎,而是“诱拐”。
诱拐儿童的凶手大部分都是跨地区型的惯犯,有九成二都是临时起意的“机会型犯罪”。这类的凶手胆子很小,同一个地区不敢连续行凶,或是没有能力连续犯罪,怕被查出地缘关系,或是畏惧被不熟悉的社区隐藏式录像机拍到诱拐的过程。
诱拐儿童的案件里,有百分之四十二都涉及到lian童癖。如果将范围缩小到女童,则有高达百分之八十四的机率有xìng侵害的情节。这类的案件,儿童寻回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一。大部分都会在情急下被犯人杀死,毁尸灭迹。
李肆的叔叔是在梵蒂冈jǐng视厅上班的高阶刑jǐng,靠着这层关系,三人到社区派出所巴着基层jǐng察调阅出附近地区的人口失踪记录,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大约是一个月的周期,这个社区就会有未成年儿童失踪,或是外地人的儿童在这附近下落不明。从这一点来看,凶手在统计上悖反“诱拐型犯人”的机会型犯罪侧写,似乎有恃无恐地连续犯罪。这是疑点一。
若反推算儿童失踪的时间,都是即将入夜的黄昏时刻,或是夜幕降临。
连续两年共计二十四个儿童失踪,无一不是在夜晚发生的犯罪。这是疑点二。
这个社区总共有八台隐藏式摄影机,但都没有拍到任何跟犯罪有关的过程,倒是有男童或女童失踪前一刻在街上活动的样子,往往在下一刻就离奇消失,显示犯人非常熟悉摄影机的位置,有显著的地缘关系。
这是疑点三。
二十四起失踪案件,却没有任何尸体被任何人发现。这是疑点四。
连续犯,夜晚,地缘关系……没有尸体。
这是非常典型的连续杀人犯serieskillerprofile,以上四个疑点并非真正的疑点,但连续24次得手却始终没有落网或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才是最大的疑点!
就在这个社区拥有小孩子的人家开始搬出、或计划搬出的此时,桑树爱从网络侵入户政事务所的数据库,厘清这附近社区所有住户成员的背景资料。
一个月前,桑树爱房里。
“张叁,这是所有单身住户的数据,我们查查里头有没有奇怪的人。”
桑树爱打印出三十几张A4大小的资料。
他所读的侦探小说跟犯罪电影都告诉他,“单身”是连续杀人犯的最基础特征。
张叁听着音乐,躺在桑树爱床上用红笔划计他对资料上照片的印象。这可是项盲目到近乎愚蠢的工程,因为这城市太过疏离,资料上的照片几乎都不是张叁所熟悉的面孔。
但桑树爱一向是个好军师,他怎么说,其它两个人照办。桑树爱认为,即使一开始没有头绪,但只要手边在进行着什么,灵感就可能从中迸发。
更重要的是,忙碌可以保持斗志。
李肆开门进来,一身是汗。
“建筑蓝图搞定。我一栋一栋调查过了,张叁住的社区总共有十八栋楼,其中只有两栋楼里的电梯跟楼梯距离很远。”李肆倒在张叁旁,将手中的设计图丢给桑树爱。
这是桑树爱的推论。要将一个小孩打包而不被人发现,首先就要避开随时都可能有人进出的电梯,进行犯罪时须离电梯越远越好,在楼梯的行进也可判断是否有人正在靠近。
张叁问了是哪两栋楼后,先寻着住址再次缩小范围,直接比照户政数据找到了三个单身住户,分别是桃也小姐(百货公司专柜)、直木先生(鱼货批发)、与大井先生(不详)。
“直木先生的家人在大阪,只是为了载运鱼货有时干脆在这里睡觉,所以不算真正的单身。桃也小姐的工作要轮班,所以在犯罪时间上有先天的不可能。”桑树爱想了想,眼睛盯着大井先生照片上略显苍白的脸孔,沈思。
大井有翼,男xìng,1974年6月14rì生,松岛中学肄业,原户籍地仙台。
李肆与张叁面面相觑。
“桑树爱,你的推理一直都怪怪的,论点好像都是事先想好了一样。为什么一定凶手非得单身不可?”李肆举着哑铃。
“逻辑优于想象力的jǐng探是优秀的jǐng探。但想象力凌驾逻辑的jǐng探,不是优秀,而是伟大的jǐng探。”桑树爱笃定的眼神,食指敲着脑袋又说:“逻辑是jīng密的归纳与统合,但想象力才是破案的超级快捷方式。”
“答非所问嘛。”李肆失笑。
“如果要认真论述为什么凶手是单身,我记得有本犯罪学说过,每个连续杀人狂都想借着凌迟、杀戮成为当下的上帝,但是……”
桑树爱瞇起眼睛,却隐藏不住眼中的jīng光:“上帝只能有一个。”
李肆打了个寒颤。
张叁却叹了口气,心直沉。
桑树爱这异常笃定的眼神,张叁在桑树爱上学期末的全国科展发表上也曾见过一次,那意味着桑树爱的想法已经往最坏的方向前进。
“现在要做什么?”张叁。
“当然是调查大井先生。”桑树爱。
三辆脚踏车停在池户大厦下,一齐走进管理员室,询问管理员有关大井先生的作息,没两下就被无情地轰了出来。
“怎办?”桑树爱苦笑,看着张叁。
“我打个电话给我叔叔。”李肆气呼呼地拿起手机。
李肆生得人高马大,生长在人高马大的jǐng察世家里。家族里共有八个人在当jǐng察,其中又以这位叔叔的jǐng阶最高,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李肆只要一通电话,这位叔叔在半小时内定能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
几分钟后,管理员陪着笑脸走出来,请三个高中生小鬼进去里头喝茶。
“说到大井先生啊,别说白天都没见过他,晚上也很少看到,每个月他来缴管理费跟房租也不说什么话,但算是个好房客吧,从来没欠交过管理费哩。”管理员看着数据上大井先生的照片,心忖这种可有可无的房客对自己来说是最好应付的了。
“访客呢?有什么人找过大井先生?或是有什么人跟大井先生一起回来过?”李肆问。
“没有印象。”管理员想都没想就回答。
“大井先生是什么时候搬到这栋楼的?”桑树爱问。从网络盗载下来的户政数据只记载了户政登记rì期,而没有实际的搬迁rì期。
管理员搔搔头,打开抽屉,翻着管理费缴交的账册记录。
“从公元2002年6月开始,大井先生便开始缴交费用了。”管理员瞇着眼睛。
“距离现在……两年又一个月啊。”张叁看着桑树爱,眼神流露出哀伤的佩服。
管理员看了看三个小鬼,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请问你们找大井先生有什么事吗?大井先生惹上了什么麻烦?”
比管理员还高壮的李肆拍拍管理员的肩膀,却想不到要说什么。
“这是jǐng察机密,无可奉告。”管理室的门打开。
一个高大的jǐng佐一手亮出手中的证件,一手将灰sè西装轻轻拨开,毫无技巧地展示腰际上的佩枪。
管理员吓得噤声。
“叔叔!”李肆惊喜,张叁与桑树爱面面相觑。
高大的jǐng佐笑笑,桑树爱看清楚了证件上的名字:渡边友尚。
池户大厦,606室。
这是间空房,里面只有几件连前屋主都懒得搬走的烂家具,倾斜的床,发霉的沙发,摇摇晃晃的椅子,会发出抽抽呜咽声的水管。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间空房,当然跟这个社区连续失踪儿童所造成的不安有关。空房率在这一年间增加了两个百分点,原本此间的房客回到山形的老家,认为那里才是养育孩子的最好场所。
管理员在渡边jǐng佐“协同办案”的葬法令下,将这间暂时没有人住的空房“借”给桑树爱等三人,约定三个礼拜期限。正好是决胜负的时间。
而“嫌疑犯”大井有翼先生,就住在这间房间的天花板上,一举一动都不可能瞒过这四人的耳目。没有比这更好的窥伺场所。
“叔叔,没想到还要你亲自跑一趟。”李肆轻声说。
“不碍,不过到了现在的地步,也该跟我说说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吧?”渡边jǐng佐笑笑,也刻意压低声音。
李肆跟张叁看着桑树爱。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两个月前,张叁的邻居……”桑树爱将事情的始末缓缓道来,包括自己看似推理的伪推理过程,巨细靡遗无一阙漏。
渡边jǐng佐认真地听着,不时露出惊讶与沈思的表情。
李肆颇为得意地看着他叔叔。他知道渡边jǐng佐一开始只是看在自己是他的侄子的份上,用他的社会资源陪着他玩罢了,但像他这么有经验跟地位的刑jǐng,听了桑树爱这一番说词后,竟露出如此复杂的表情……桑树爱,真是个令人骄傲的朋友。
该怎么说桑树爱这位好友呢?
不像任何一个聪明的孩子证明自己的单调方法,例如好成绩、例如非常好的成绩、例如非常非常好的成绩,桑树爱的天赋异柄,表现在他勇于实践yīn谋论的冒险胆气……即使是在对将来升学履历颇有助益的科展上。
上学期末,桑树爱以优异的学业成绩代表班上参加校内科展选拔,才高二的他,用“从达尔文物竞天择假说,论计算机病毒码与后现代网络特xìng的隐xìng竞合关系”这么恐怖的题目击败群生,代表学校进一步参加东大举办的科展总决赛。当时全校老师都看好充满创意巧思的桑树爱能够一举夺魁,但当桑树爱公布他的科展题目时,所有参加科展的所谓天才学生与评审,全都傻了眼。
科展题目:“论梵蒂冈是鬼妖群聚中心的可能”。
桑树爱像个才华洋溢的yīn谋论者,在科展海报中举证历历。举凡归纳世界各地鬼妖的传说对照梵蒂冈传统鬼怪故事的质化与量化分析;身为一等富国梵蒂冈进口的“银”金属却相对稀少;二战期间rì军在中国境内奇异的大屠杀事件与刻意隐瞒的部份;战败后美军麦克阿瑟上将力保天皇制度的疑窦;失踪人口的城乡比例与先进国家极不对称,对失踪人口的破案率相对先进国家之差劲;医院血库留存量始终不明;无名尸的总量与发现率;国家研究机构投入冷冻血液保管研究的巨额经费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去证明这个荒谬的葬法题。
在桑树爱的天花乱坠下,这份高中生科展论文里建构的所有一切,彷佛只欠缺了一张鬼妖照片与自白,内容所述就能够通通成立似的。
桑树爱在科展落选了,还是史上最低分。评审连评语都懒得给,学校老师更是大为不满,认为桑树爱完全在乱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