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2)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1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用不著考试了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
闹钟都已经闹过了抽水马桶远远近近隆隆作声比比与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问一答互相口试问的声音很自然但是一轮到自己回答马上变成单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报出骨头的名字惨不忍闻。比比去年留级。
九莉洗了脸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刚才忘了关台灯乙字式小台灯在窗台上乳黄色球形玻璃罩还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蓝色的海面上不知怎么有一种妖异的感觉。她像给针扎了一下立刻去捻灭了灯。她母亲是个学校迷她们那时代是有中年妇女上小学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个透宿舍只有台灯自备特为给她在先施公司三块钱买了一只宁可冒打碎的危险装在箱子里带了来。欧战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币三对一九莉也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得。其实白花的也已经花了最是一年补课由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考的监考人自己教当然贵得吓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开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叶门向比比说。
“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头脑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里掏摸著。她家里在香港住过知道是亚热带气候但还是寄了个睡袋来因为她母亲怕她睡梦中把被窝掀掉了受凉。她从睡袋理取出一盏灯来还点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窝里看书?”九莉不懂这里的宿舍又没有熄灯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当热水袋用。“嬷嬷要跳脚了”她笑著说捻灭了灯仍旧倒扣在床头铁阑干上。“你预备好了?”
九莉摇头道:“我连笔记都不全。”
“你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
“真的。”她看见比比脸上恐惧的微笑立刻轻飘的说:“及格大概总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钢笔墨水瓶笔记簿下楼。在这橡胶大王子女进的学校里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总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瞩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们在做弥撒会客室里隔出半间经堂在楼梯上就听得见喃喃的齐声念拉丁文使人心里一阵平静像一汪浅水水滑如油浮在呕吐前翻搅的心头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们的浓可可茶炖好了等著小厨房门口出浓烈的香味。她加快脚步跑下水门汀小楼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这么多一进去先自心惊。几张仿中世纪僧寺粉红假大理石长桌黑压压的差不多都坐满了。本地学生可以走读但是有些小姐们还是住宿舍环境清静宜于读书。家里太热闹每人有五六个母亲都是一字并肩姐妹相称香港的大商家都是这样。女儿住读也仍旧三天两天接回去不光是周末。但是今天全都来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人声嘈杂。安竹斯先生说的:“几个广东女孩子比几十个北方学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给针扎了一下。
“死啰!死啰!”赛梨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齐眉的卷也跟著一蹦一跳缚著最新型的金色阔条纹塑胶束带身穿淡粉红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蓝色小狗与降落伞。她个子并不小胸部很达但是稚气可掬。“今天死定了!依丽莎白你怎么样?我是等著来攞命了!”
“死啰死啰”嚷成一片。两个槟榔嶼华侨一年生也跟著皱著眉跟著喊“死啰!死啰!”一个捻著胸前挂的小金十字架捻得团团转一个急得两手乱洒但是总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实大声洪而又毫无诚意不会使人误会她们是真不得了。
“嗳爱玛讲点一八四八给我听她们说安竹斯喜欢问一八四八。”赛梨说。
九莉又给针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实是底层。天气潮湿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于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连这样底层还是不住人作汽车间。车间装修了一下辟作食堂排门大开正对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搁在一张桌子上拣了个面海的座位坐下。饱餐战饭至少有力气写考卷——每人一本蓝色簿面薄练习簿。她总要再去领两本手不停挥写满三本小指骨节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乐园》背书谁也背不过中国人。但是外国人不提倡背书要背要有个藉口举得出理由来。要逼著教授给从来没给过的分数叫他不给实在过意不去。
〖1spartanet1eykubrick1928-1999)一九六零年的作品台湾译名为《万夫莫敌》描述罗马奴隶抗暴的故事。——原版注〗
但是今天卷子上写些什么?
死囚吃了最后一餐绑赴刑场总赶上大晴天看热闹的特别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弯著腰一面看腿上压著的一本大书。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与广东话是通用的语言大6来的也都避免当众说国语或上海话彷佛有什么瞒人的话没礼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孙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头看见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来的时候大概就快起来了。”
“今天我们谁也不等。”婀墜厉声说俏丽的三角脸上一双吊梢眼两鬓高吊梳得虚笼笼的。
“车佬来了没有?”有人问。
茹璧匆匆走了进来略一踌躇才坐到这边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与剑妮一桌。这两个内地转学来的不交谈。九莉也只知道她们的英文名字。茹璧头剪得很短面如满月白里透红戴著金丝眼镜胖大身材经常一件二蓝布旗袍。剑妮是西北人梳著两只辫子端秀的鹅蛋脸苍黄的皮肤使人想起风沙扑面也是一身二蓝布袍但是来了几个月之后买了一件红白椒盐点子二蓝呢大衣在户内也穿著吃饭也不脱自己讽刺的微笑著说:“穿著这件大衣就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穿这件大衣就不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久大衣上也出深浓的蒜味挂在衣钩上都闻得见来源非常神秘。修女们做的虽然是法国乡下菜顾到多数人的避忌并不搁蒜。剑妮也从来不自己买东西吃。
她虽然省俭自己订了份报纸宿舍只有英文《南华晨报》。茹璧也订了份报每天放学回来都急于看报。剑妮有时候看得拍桌子跳起来脚蹬在椅子上一拍膝盖大声笑叹也不知道是丢了还是收复了什么地方听地名彷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动作声口倒像有些老先生们。她常说她父亲要她到这安静的环境里用心念书也许是受她父亲的影响。
有一天散了学九莉与比比懒得上楼去在食堂里等著开饭。广东修女特瑞丝支著烫衣板在烫衣服。比比将花布茶壶棉套子戴在头上权充拿破仑式军帽手指著特瑞丝唱吉尔柏作词瑟利文作曲的歌剧:“大胆的小贱人且慢妄想联姻。”(“Refrainaudanetbsp;tartyoursuitfrompressing.”)原文双关不许她烫衣服正磨著她上楼去点浴缸上的煤气炉子烧水。特瑞丝赶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道院从孤儿院派来打杂的女孩子玛丽她叫她“阿玛丽”——嘁嘁喳喳低声托比比代问茹璧可要她洗烫她赚两个私房钱用来买圣像画片买衣料给小型圣母像做斗篷。她细高个子脸黄黄的戴著黑边眼镜。
比比告诉九莉她收集了许多画片。
“她快乐”比比用卫护的口吻说。“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应自己不用担心进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笔嫁妆她们是嫁给耶稣了。”
她催比比当场代问茹璧但是终于上楼去向亨利嬷嬷要钥匙烧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说无意中眼光掠过剑妮的报纸她就笑著分了张给她推了过来。
九莉有点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报看报只看电影广告。”
剑妮微笑著没作声。
寂静中只听见楼上用法文锐声喊“特瑞丝嬷嬷”。食堂很大灯光昏黄餐桌上堆满了报纸。剑妮折叠著拿错了一张看了看忽道:“这是汉奸报。”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来隔著张桌子把沉重的双臂伸过来二蓝大褂袖口齐肘弯衣服虽然宽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张报两人扯来扯去不过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经嗤嗤一撕两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边事情生得太快一时不及吸收连说的话都是说过了一会之后才听出来就像闪电后隔了一个拍子才听见雷声。
“不许你诬蔑和平运动!”茹璧略有点嘶哑的男性化的喉咙听著非常诧异。国语不错但是听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时不大开口而且多数人说外文的时候声音特别低。
“汉奸报!都是胡说八道!”
“是我的报你敢撕!”
剑妮柳眉倒竖对折再撕厚些一时撕不动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剑妮还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动手打人略一踌躇三把两把把一份报纸掳起来抱著就走。
九莉把这一幕告诉了比比由比比传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说茹璧是汪精卫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卫的侄女远不及何东爵士的侄女重要后者校中就有两个。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观点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里去玩。有一天九莉走过婀墜房门口看见茹璧在她床上与赛梨扭打。茹璧有点男孩子气喜欢角力。
这些板壁隔出来的小房间“一明两暗”婀墜住著个暗间因此经常勾起梁山半截门敞亮透气些。九莉深夜走过总看见婀墜在攻书一只手托著一只骷髅她像足球员球不离手嘴里念念有词身穿宝蓝缎子棉浴衣披著头灯影里背后站著一句骷髅标本活像个女巫。
剑妮有个同乡常来看她穿西装偏于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镜面容使人一看就马上需要忘到别处去彷佛为了礼貌就像是不作兴多看残废的人。剑妮说是她父亲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后亨利嬷嬷打趣问“剑妮的魏先生走了?”剑妮在楼上回头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结了婚的嬷嬷!”
亨利嬷嬷仍旧称他为“剑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个“婀墜的李先生”婀墜与一个同班生等于订了婚。
剑妮到魏家去住了几星期暂时走读。她说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妇都非常喜欢她做家乡菜给她吃惯得她不得了。他们媳妇不知道是没出来还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时就接去住剑妮在宿舍里人缘不错也没有人说什么。一住一个月有点不好意思说“家乡菜吃胖了。”
比比只说:“同乡对于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远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张恨水小说里的人打辫子蓝布旗袍……”
比比在中国生长的国产片与地方戏也看得很多因也点头一笑。
张恨水小说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却有点不安那魏先生又长得那样恐怕有阴谋。嬷嬷们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嬷嬷人就照常取笑“剑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对北方人本来视同化外又不是她们的教民管不了那么许多况且他们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几文膳食费与三两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样受欢迎。只有九莉连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笔旅费。去年路克嬷嬷就跟她说宿舍不能为她一个人开著可以带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两课英文供膳宿。当然也是因为她分数打破记录但仍旧是个大情面。
还没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嬷嬷在楼下喊:“九莉!有客来找你。”
亨利嬷嬷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铁阑干谈话原来是她母亲。九莉笑著上前低声教了声二婶。幸而亨利嬷嬷听不懂不然更觉得他们这些人古怪。她因为伯父没有女儿口头上算是过继给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婶从小觉得潇洒大方连她弟弟背后也跟著叫二叔二婶她又跟著他称伯父母为大爷大妈不叫爸爸妈妈。
亨利嬷嬷知道她父母离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认离婚所以不称盛太太也不称小姐没有称呼。
午后两三点钟的阳光里她母亲看上去有点憔悴了九莉吃了一惊。也许是改了型的缘故云鬓嵯峨后面朝里卷著显瘦。大概因为到她学校宿舍里来穿得朴素点湖绿蔴布衬衫白帆布喇叭管长袴。她在这里是苦学生。
亨利嬷嬷也仿佛淡淡的。从前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她总是得意非凡。连教务长密斯程都也开了笑脸没话找话说取笑九莉丢三拉四捏著喉咙学她说“我忘了。”她父亲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刘氏女学的时候。因为没进过学校她母亲先把她送到这家熟人开的母女三个此外只请了一个老先生与一个6先生。那天正上体操课就在校园里七大八小十来个女生6先生也不换衣服只在黄柳布夹袍上套根黑丝袜系著口哨挂在胸前剪齐肩稀疏的前刘海清秀的窄长脸娇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几夹右夹几夹右夹。”上海人说话快“左右左右”改称“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九莉的父亲头戴英国人在热带惯戴的白色太阳盔六角金丝眼镜高个子浅灰直罗长衫飘飘然勾著头笑嘻嘻站在一边参观站得太近了一点有点不好意思。下了课6先生也没过来应酬两句。九莉回去他几次在烟铺上问长问短含笑打听6先生结了婚没有。
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总是和三姑一块来三姑虽然不美也时髦出风头。比比不觉得九莉的母亲漂亮不过九莉也从来没听见她说任何人漂亮。“像你母亲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说。
的确她母亲在香港普通得多因为像广东人杂种人。亨利嬷嬷就是所谓“澳门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长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经中年以后福了。由于种族歧视在宿舍里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领路进去参观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显得小了许多。九莉非常惋惜一个人都没有没看见她母亲。
“上去看看。”亨利嬷嬷说但是并没有一同上楼大概是让她们单独谈话。
九莉没问哪天到的。总有好两天了问就像是说早没通知她。
“我跟项八小姐她们一块来的”蕊秋说。“也是在牌桌上讲起来说一块去吧。南西他们也要走。项八小姐是来玩玩的。都说一块走——好了!我说好吧!”无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没问到哪里去香港当然是路过。项八小姐也许不过是到香港来玩玩。南西夫妇不知道是不是到重庆去。许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还没成为孤岛之前蕊秋已经在闹著“困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现在好容易走成了欧战叫她到哪里去呢?
事实是问了也未见得告诉她因为后来看上去同来的人也未见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诉了她怕她无意中说出来。
在楼上蕊秋只在房门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想著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九莉也没问起三姑。
从食堂出来亨利嬷嬷也送了出来。沥青小道开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环山马路。两旁乳黄水泥阑干太阳把蓝磁花盆里的红花晒成小黑拳头又把海面晒褪了色白苍苍的像汗湿了的旧蓝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来吧你会乘公共汽车?”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说。
亨利嬷嬷忽然想起来问:“你住在哪里?”
蕊秋略顿了顿道:“浅水湾饭店。”
“嗳那地方很好。”亨利嬷嬷漫应著。
两人都声色不懂九莉在旁边却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贵的旅馆她倒会装穷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继续往下走。
“你怎么来的?”亨利嬷嬷搭讪著说。
“朋友的车子送我来的。”蕊秋说得很快声音又轻眼睛望到别处去是撇过一边不提的口吻。
亨利嬷嬷一听就站住了脚没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嬷嬷一块上去明知她绝对不会对她说什么但是自己多送几步似乎也是应当的因此继续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见马路了。车子停在这边看不见但是对街有辆小汽车当然也许是对门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应当就这样微笑站在这里等到她母亲的背影消失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车里是什么人代开车门如果是对街这一辆的话。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赶上亨利嬷嬷。她怔了怔之后转身上去又怕亨利嬷嬷看见她走得特别慢存心躲她。
还好亨利嬷嬷已经不见了。
此后她差不多天天到浅水湾去一趟。这天她下来吃早饭食堂只摆了她一份杯盘刀叉旁边搁著一只邮包。她不怎么兴奋。有谁寄东西给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这很像那种狭长的小字典不过太长了点。拿起来一看下面黄纸破了路出污旧的邮票吓了一跳。
特瑞丝嬷嬷进来说:“是不是你的?等著签字呢。”这两句广东话她还懂。
排门外进来了一个小老头子。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褴褛的邮差。在香港不是绿衣人是什么样的制服都认不出只凭他肩上的那只灰白色大邮袋。广东人有这种清奇的面貌像古画上的老人瘦骨脸两撇细长的黑胡须人瘦毛长一根根眉毛也特别长主寿。他递过收条来又补了只铅笔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说:“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边没人九莉才耐著性子扒开蔴绳里面一大叠钞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签名是安竹斯。称她密斯盛说知道她申请过奖学金没拿到请容许他给她一个小奖学金。明年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
一数有八百港币有许多破烂的五元一元。不开支票总也是为了怕传出去万一有人说闲话。在她这封信是一张生存许可证等不及拿去给她母亲看。
幸而今天本来叫她去不然钥匙要憋一两天怎么熬得过去?在电话上又说不清楚。
心旌摇摇飘飘然飞去在公共汽车前面是车头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浅水湾先告诉了蕊秋再把信给她看。邮包照原样包好了搁在桌上像一条洗衣服的黄肥皂。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说:“这怎么能拿人家的钱?要还给他。”
九莉著急起来。“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样的人。还他要生气的回头还当我……当我误会了。”他嗫嚅著说。又道:“除了上课根本没有来往。他也不喜欢我。”
蕊秋没作声半晌方才咕哝了一声:“先搁这儿再说吧。”
九莉把那张信纸再折起来装进信封一面收到皮包里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爱上了安竹斯。那条洗衣服的黄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触目但是她走来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还以为憋著好消息不说会熬不过那一两天。回去之后那两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心都急烂了怕到浅水湾去一天不去至少钱还在那里蕊秋不会自己写信去还他。但是再不写信去道谢也太不成话了还当真是寄丢了被邮差吞没了——包得那么马虎。
她知道不会一去就提这话。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来了。南西脸黄她那皮肤最宜于日光浴这一向更在海滩上晒的许多人晒不出的有些人力车夫肩背上的老金黄色十分匀净配著火红的嘴唇火爆的洋服虽然扁脸身材也单薄给人的印象非常熟艳。照例热烈的招呼:“嗳九莉!”她给杨医生买了件绒线衫拿给蕊秋看便宜就多买两件带去做生意。
“嗳你昨天输了不少吧?”她问。
“嗳昨天就是毕先生一个人手气好。”蕊秋又是撂过一边不提的口吻。“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回来早不到两点我说过来瞧瞧查礼说累了。怎么说你输了八百块?”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来没注意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蕊秋像是拦住她不让她说下去遂又岔开了始终没接这碴。那数目听在耳朵里里也没有反应整个木然。南西去后蕊秋也没再提还安竹斯钱的话。不提最好了她只觉得侥幸过了一关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车上才明白过来。
偏偏刚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话也就像“造化小儿”一样“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过味来就像有什么事结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决定不过知道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
后来在上海有一次她写了篇东西她舅舅家当然知道是写他们气得从此不来往。她三姑笑道:“二婶回来要生气了。”
九莉道:“二婶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诉楚娣那次八百块钱的事。“自从那回我不知道怎么简直不管了。”她夹著个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会笑道:“她倒是为你花了不少钱。”
她知道楚娣以为她就为了八百块港币。
她只说:“二婶的钱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还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道:“是项八小姐说的天天骂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诧异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项八小姐可还是在上海的时候的印象还是因为在香港住在一个旅馆里见面的次数多以前不知道?其实在香港已经非常好了简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时候蕊秋第一次回国。在香港她又恢复了小客人的身份总是四五点钟来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来那天蕊秋穿著蛋黄色透明睡袍仆欧敲门她忽然两手叉住喉咙往后一缩手臂正挡住胸部。九莉非常诧异从来没看见她母亲不大方。也没见她穿过不相宜的衣服这次倒有好几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乱了章法。仆欧开门送茶点进来她已经躲进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银茶壶倒了两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来吃茶。她打电话来我就约了她来。”
是说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声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点。
九莉知道是指同**。以前常听见三姑议论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另一个指挥。
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婶三姑同性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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