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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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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

九莉跟比比讲起她母亲比比说也许是更年期的缘故但是也还没到那岁数。后来看了劳伦斯的短篇小说《上流美妇人》2也想起蕊秋来虽然那女主角已经六七十岁了并不是驻颜有术尽管她也非常保养是脸上骨架子生得好就经老。她儿子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没结婚去见母亲的时候总很僵。“他在美妇人的子宫里的时候一定很窘。”也使九莉想起自己来。她这丑小鸭已经不小了而且丑小鸭没这么高的丑小鹭就光是丑了。

有个走读的混血女生安姬这天偶然搭她们宿舍的车下山车上挤著坐在九莉旁边。后来赛梨向九莉说:

“安姬说你美。我不同意但是我觉得应当告诉你。”

九莉知道赛梨是因为她缺乏自信心所以觉得应当告诉她。

安姬自己的长相有点特别也许因此别具只眼。她是个中国女孩子的轮廓个子不高扁圆脸却是白种人最白的皮肤那真是面白如纸配上漆黑的浓眉淡蓝色的大眼睛稍嫌阔厚的嘴唇浓抹著亮汪汪的朱红唇膏有点吓人一跳。但是也许由于电影的影响她也在校花之列。

赛梨不知道有没有告诉比比。比比没说九莉当然也没提起。

此后看见安姬总有点窘。

比比从来绝口不说人美丑但是九莉每次说:

“我喜欢卡婷卡这名字”她总是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卡婷卡。”显然这女孩子很难看把她对这名字的印象也带坏了。

“我喜欢娜拉这名字”九莉又有一次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娜拉。”作为解释她为什么对这名字倒了胃口。

九莉现英文小说里像她母亲的倒很多。她告诉比比诺峨·考瓦德的剧本《漩涡》里的母亲茀洛润丝与小赫胥黎有篇小说里的母亲玛丽·安柏蕾都像。

比比便道:“她真跟人生关系?”

“不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

比比立刻失去兴趣。

吃完下午茶蕊秋去化妆穿衣服。项八小姐来了。九莉叫她八姐她辈份小其实属于上一代。前两年蕊秋有一次出去打牌碰见她她攀起亲戚来虽然是盛家那边的亲而且本来也已经不来往了但是叨在同是离婚妇立刻引为知己隔了几天就来拜访长谈离婚经过坦白的承认想再结婚。她手头很拮据有个儿子跟她十七岁了。

〖2作者d.h.劳伦斯是二十世纪英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他脍炙人口的杰作。此处是另一篇短篇小说《美妇人》(TheLove1yLady)收入他一九三三年出版的《TheLove1yLadyandotherstories》一书中。〗

她去后蕊秋在浴室里漫声叫“楚娣啊!”九莉自从住到她们那里已经知道跟三姑不对了但是那天深夜在浴室里转告她刚才那些话还是与往常一样亲密。九莉已经睡了听著很诧异。“反正是离了婚的就都以为是一样的。”楚娣代抱不平。

“嗳。”带著羞意的温暖的笑声。

“他们那龚家也真是——!”

“嗳他们家那些少爷们。说是都不敢到别的房间里乱走。随便哪间房只要没人就会撞见有人在里头——青天白日。”

项八小姐做龚家四少***时候是亲戚间的名美人那时候最时行的粉扑子脸高鼻梁。现在胖了些双下巴美国国父华盛顿的型。一年不见她招呼了九莉一声也没有那些虚敷衍迳向蕊秋道:“我就是来问你一声今天待会怎么样。”表示不搅糊她们说话。

“坐一会九莉就要走了。”

“不坐了。你今天怎么样跟我们一块吃饭还是有朋友约会?”搭拉著眼皮、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喉咙都粗起来。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再说吧反正待会还是在酒排见了面再说。还是老时候。”

“好好!”项八小姐气愤的说。“那我先走了。那待会见了。”

项八小姐有时候说话是那声口是从小受家里姨太太们的影响长三堂子兴这种娇嗔用来操纵人的。但是像今天这样也未免太过于了难道引为她难得到香港来玩一次怪人家不陪她来玩?

九莉没问蕊秋预备在香港待多久。几个星期下来不听见说动身也有点奇怪起来。

有一天她临走蕊秋跟她一块下去旅馆楼下的服饰店古玩店在一条丁字式短巷里面上面穹形玻璃屋顶。蕊秋正看橱窗有人从横巷里走出来两下里都笑著招呼了一声“嗳!”是项八小姐还有毕先生。

原来毕大使也在香港想必也是一块来的。

“毕先生。”

“嗳九莉。”

“我们也是在看橱窗”项八小姐笑著说。“这儿的东西当然是老虎肉。”

“是不犯著在这儿买。”蕊秋说。

彷佛有片刻的沉默。

项八小姐搭讪著问道:“你们到哪儿去?”

蕊秋喃喃的随口答道:“不到哪儿去随便出来走走。”

那边他二人对立著细语了两句项八小姐笑著抬起手来整理了一下毕大使的领带。他六七十岁的人了依旧腰板挺直头秃成月洞门更显得脑门子特别高戴著玳瑁边眼镜蟹壳脸脸上没有笑容。

看到那占有性的小动作九莉震了一震一面留神自己脸上不能有表情别过头去瞥了她母亲一眼见蕊秋也装看不见又在看橱窗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的脸色泽分明(本书转载)这一刹那她又非常美幽幽的往里望进去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九莉这才朦胧的意识到项八小姐那次气烘烘的大概是撇清引为蕊秋老是另有约会剩下她和毕大使与南西夫妇老是把她与毕先生丢在一起待会不要怪她把毕先生抢了去。

“那我们还是在酒排见了。”项八小姐说。

大家一点头笑著走散了。

九莉正要说“我回去了。”蕊秋说“出去走走这儿花园非常好。”真要和她去散步九莉很感到意外。

大概是法国宫廷式的方方正正的园子修剪成瓶罇似的冬青树夹道仿白石铺地有几株玫瑰花开得很好。跟她母亲并排走著非常异样。蕊秋也许也感到这异样忽然讲起她小时候的事那还是九莉**岁的时候午餐后训话常讲起的。

“像从前那时候真是——!你外公是在云南任上不在的才二十四岁是云南的瘴气。报信报到家里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称她圣母为二姨太。“这些本家不信要分绝户的家产要验身子——哪敢让他们验?闹得天翻地覆说是假的要赶她们出去要放火烧房子。有些都是湘军从前跟老太爷的。等到月份快到了围住房子把守著前后门进进出出都要查房顶上都有人看著。生下来是个女的是凌嫂子拎著个篮子出去有山东下来逃荒的买了个男孩子装在篮子里带进来算是双胞胎。凌嫂子都吓死了进门的时候要是哭起来那还不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时候丢下话要对凌嫂子另眼看待养她一辈子。你舅舅倒是这一点还好一直对她不错。”

九莉听了先还摸不著头脑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摇摇头轻声说。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说双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说“二婶跟舅舅不是吗?”寂静片刻后楚娣方应了声“嗳”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说他们像楚娣也笑。——没有双胞胎那么像但是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据说不是真正的双胞胎。

“他们长得像是引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后来也有点知道这时候告诉她这话是引为此刻需要缩短距离所以告诉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这么大了十八岁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记得舅舅家有个凌嫂子已经告老了有时候还到旧主人家来玩一身黒线呢袄袴十分整洁白净的圆脸看不出多大年纪现在想起来从前一定很有风头跟这些把门的老湘军打情骂俏的不然怎么会让她拎著篮子进去没搜出来?

她对这故事显然非常有兴趣蕊秋马上说:“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争家产。”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著她笑。“我怎么会……去跟舅舅打官司?”

“我不过这么说哦!也说不定你要是真没钱用会有一天会想起来。你们盛家的事!连自己兄弟姐妹还打官司呢。”

已经想像到她有一天穷极无赖会怎样去证明几十年前狸猫换太子似的故事去抢她舅舅快败光了的家产。

在沉默中转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终于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难受为了我带累二婶知道我将来怎样?二婶这样的人到白葬送了这些年多可惜。”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我不喜欢你’句点。”九莉彷佛隐隐的听见说。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其实我都已经想著剩下点钱要留著供给你。”这一句捺低了声音而且快得几乎听不见。“我自己去找个去处算了。”

她没往下说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个爱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劳以德那英国商人比她年青高个子红脸长下巴蓝眼睛眼梢下垂说话总是说了一半就嗬嗬嗬笑起来听不清楚了稍微有点傻相。有一次请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队比赛也带了九莉去西青会游泳池边排的座位很挤。她记得夏季的黄昏池边的水腥气蕊秋灰蓝色薄纱衬衫上的荷叶边蕊秋兴奋的笑声。

蕊秋一说要找个归宿在这一刹那间她就看见个幽暗的穿堂旧式黑色帽架两翼正中嵌著一面镜子下面插伞。像她小时候住过的不知哪个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点惴惴的站在过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远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赖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满意的神气。平静的接受这消息其实也不大对彷佛不认为她是牺牲。

天黑下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我打电话给你。”

下一次再去蕊秋对著镜子化妆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来。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气愤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里想她们现在感情坏到这样勉强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省钱但是她走了还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还真生气。

她没问三姑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她母亲这次来了以后她也收到过三姑一封信显然那时候还没有但是仍旧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罗素的话:“‘悲观者称半杯水为半空乐观者称为半满。’我现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满的生活。”

九莉不喜欢她这么讲回信也没接这个碴。她心目中的二婶三姑永远是像她小时候第一次站在旁边看她们换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浅粉色遍地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楚娣穿黑腰际一朵蓝丝绒玫瑰长裙。她白净肉感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不过有点龅牙又戴著眼镜。其实就连那时候在儿童的眼光中她们已经不年青了。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将来日子长著呢这是从小常听蕊秋说的但是现在也成了一种逃避一切宕后。

蕊秋这次见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纠正她的一举一动了。这一天傍晚换了游泳衣下楼去叫她“也到海边去看看。”

要她见见世面?她觉得她母亲对她死了心了这是绝望中的一著。

并排走著眼梢带著点那件白色游泳衣**太尖像假的。从前她在法国南部拍的海滩上的照片永远穿著很多衣服长袴鹦哥绿织花毛线凉鞋遮住脚背她裹过脚。总不见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脚上这双白色橡胶软底鞋。缠足的人腿细而直更显得鞋太大当然里面衬垫了东西。

出了小树林一带淡褚红的沙滩足迹零乱。有个夫妇带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滩球都是广东人或“澳门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经够刺目了又戴著眼镜是来香港前楚娣力劝她戴的。她总觉得像周身戴了手套连太阳照著都隔了一层。

“看喏!”蕊秋用脚尖拨了拨一只星鱼。

星鱼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圆点镶嵌在漆黑的纹路间像东南亚的一种嵌黒银镯。但是那鼓唧唧的银色肉疱又使人有点毛骨悚然。

“游泳就是怕那种果冻鱼碰著像针刺一样疼。”瑞秋说。

九莉笑道:“嗳我在船上看见的。”到香港来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见水里一团团黄雾似的漂浮著。

留这么大的空地干什么她心里想。不盖点船坞什么的至少还有点用处。其实她刚才来的时候一下公共汽车沥青道旁簇拥著日本茉莉的丛树圆墩墩一堆堆浓密的绿叶堆在地上黄昏时分虫声唧唧蒸出一阵阵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带瓶式白石阑干已经兴奋起来觉得一定像南法海边。不知道为什么一跟她母亲在一起就百样无味起来。

“就在这儿坐坐吧。”蕊秋在林边拣了块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厉害。当中不能抓痒但是终于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这儿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蝇小得很的。”

“叮了特别痒。早晓得穿袜子了。”到海滩上要穿袜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里突然涌起一个人来映在那青灰色黄昏的海面上一瞥间清晰异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马一撮黑头粘贴在眉心有些白马额前托著一撮黒鬃毛有秽亵感也许因为使人联想到阴毛他一扬手向这里招呼了一声蕊秋便站起身来向九莉道:“好你回去吧。”

九莉站起来应了一声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见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胶鞋淌水脚步不大稳。那大概是个年青的英国人站在水里等她。

那天到宿舍里来是不是他开车送她去的?

九莉穿过树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处”之前趁此多玩几天最后一次了所以还不走。只替她可惜耽搁得太久忽然见老了觉得惨然。不知道那等著她的人见了面可会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门口揿铃。地势高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正对准了门外的乳黄色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别过一张惊笑的脸向著九龙对岸冻结住了。那道强光也一动都不动。他们以为看见了什么了?这些笨蛋她心里纳罕著。然后终于灯光一暗拨开了。夜空中斜斜划过一道银河似的粉笔灰阔条纹与别的条纹交叉并行懒洋洋划来划去。

不过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修女开了门里面穿堂黄黯黯的像看了回肠荡气的好电影回来彷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样感到异样一切都缩小了矮了旧了。她快乐到极点。

有一天到浅水湾去蕊秋又带她到园子里散步低声闲闲说道:“告诉你呀有桩怪事我的东西有人搜过。”

“什么人?”九莉惊愕的轻声问。

“还不是警察局?总不止一次了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告诉南西他们先还不信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还不是看一个单身女人形迹可疑疑心是间谍。”

九莉不禁感到一丝得意。当然是因为她神秘一个黑头的马琳黛德丽。

“最气人的是这些人这么怕事本来说结伴走大家有个照应他们认识的人多杨医生又是医生可以多带点东西做生意。遇到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嗳呦!”她笑叹了一声。

九莉正要说跟毕大使一块来的总不要紧听见这样说就没作声。

“你这两天也少来两趟吧。”

这是在那八百块港币之后的事。叫她少来两趟她正中下怀。

此后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边递递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坐视。

“哪你来帮我揿著点。”蕊秋忽然恼怒的说正把缝衣机打包捆上绳子教她捺住一个结又叫放手。缝衣机几乎像条小牛异样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项八小姐来坐了一会悄悄的说话特别和软迟慢像是深恐触怒她。去后蕊秋说:

“项八小姐他们不走她跟毕先生好了她本来要找个人结婚的。他们预备在香港住下来。”

九莉还是没问她到哪里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为她提起过要找个归宿的话就像是听见风就是雨就要她去实行劳以德彷佛听说在新加坡。

她没再提间谍嫌疑的事九莉也没敢问不要又碰在她气头上。

“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们学校的你知道他?”

“嗳听见说过在医科教书的。”

“要是没事就不用找他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就说我是你阿姨。”

“嗯。”

显然不是跟她生气。

那还是气南西夫妇与毕先生叫她寒心?尤其毕先生现在有了项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为了毕先生跟项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摆在脸上项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触怒她的神气。

那是跟谁生气?难道那海边的年青人不帮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没到警局问话的程度不过秘密调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没有英国人作保还是当大学讲师不过放暑假不见得在这里。

九莉也没去研究。

动身那天她到浅水湾饭店下大雨出差汽车坐满了一车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块走的还都是送行的似乎补偿前一个时期的冷淡分外热烈簇拥著蕊秋叽叽呱呱说笑。

蕊秋从人堆里探身向车窗外不耐烦的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不想来送。

她微笑站在阶前等著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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