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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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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纳生小姐还有别的女传教师住在一起雇著个女佣但是楼下的厨房似乎没有人使用永远清锅冷灶的。穿堂里一只五斗橱上的热水瓶倒总是装满了的。防空机关官样文章太多口粮始终没下来。九莉带来的小半筒干粮吃完了以后就靠吃开水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没有一生气也许会停止供应。

她开始明了大家为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别人绝粮告帮认识了以后不好意思不分点给人。尤其这是个基督教的所在无法拒绝。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过柔丝了所以柔丝也躲著她。

傍晚下班回来正忙著积点自来水——因为制水——做点琐事突然訇然一声巨响接著人声嗡嗡。本来像一座空屋忽然出来许多人结集在楼梯口与楼下穿堂里。她也下去打听。

柔丝骇笑道:“炮弹片把屋顶削掉一个角都说楼上危险。”

九莉也跟著她们坐在楼梯上。梯级上铺著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丝你哥哥来了。林医生来了。”毕业班的医科学生都提前尊称为医生。

“嗳呀大哥你这时候怎么能来我们这里刚中了弹片。”

“这里危险我来接你的快跟我来。”见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学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块去?”

九莉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柔丝欲言又止不便告诉她哥哥她正远著九莉。

三人走了出来林医生道:“到邦纳教堂去那里安全。”那是个男生宿舍。

从横街走上环山马路黄昏中大树上开著大朵的朱红圣诞花。忽然吱呦欧欧欧欧一声锐叫来了个弹片。

“快跑。”林医生说。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来。

吱呦欧欧欧欧……那锥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长才落地。九莉觉得她这人太暴露了简直扩展开去成为稀薄的肉网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个弹片。

林医生居中扯著她们俩飞跑。跑不快带累了人家只好拼命跑。吱呦欧——吱呦——吱呦欧欧欧欧!倒越密了。

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尽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长了也更透不过气来胸前压著块铁板。

转入草坡小径方才脱险。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里坐下来这才听见炮声一声声轰著那声音听著简直有安全感。林医生找了些《生活》杂志来给她们看晚上停炮后又送她们回去。

防空站在一个图书馆里站长是个工科讲师瘦小的广东人留英的也间接认识九莉的母亲与三姑曾经托他照应因此指名要了她来做他的秘书是个肥缺小说整理布于bsp;“你会不会打字?”他先问坐在打字机前面。

“不会。”

他皱了皱眉继续用一只手打几份报告。

他交给她一本练习簿一只闹钟叫她每次飞机来的时候记下时间。

她不懂为什么难道日本飞机这么笨下次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时间记下来没有?”总是他问。

九莉笑道:“嗳呀忘了。”连忙看钟估著已经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了。

看图书馆的小说先还是压在练习簿下面看。

为了不记录轰炸的时间站长有一天终于正色问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后带著点不怀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员是要救火的在炸毁的房屋里戳戳捣捣也可能有没爆炸的炸弹被炸掉一只手、一条腿。“愿意。”她微笑著说。

但是他知道她不认识路附近地区也不太熟又言语不通也就不提了。

咝润唔唔!——又在轰炸。这一声巨响比较远声音像擂动一只两头小些的大铁桶洪亮中带点嘶哑。

咝润嗯唔唔!这一声近些。

昨天枪林弹雨中大难不死今天照样若无其事的炸死你。

咝润唔唔!城中远远近近都有只大铁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咝润嗯嗯唔唔!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动有碎玻璃落地声。

“机关枪有用的打得下来!”她偶然听见两个男生争论说起图书馆屋顶平台上的两只机关枪才知道是这两挺机枪招蜂惹蝶把飞机引了来怪不得老在头上团团转。

“你下楼去好了这儿有我听电话。”站长说。

她摇头笑笑尽管她在楼上也不过看小说。现在站长自己记录轰炸时间。

她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再拖下去“瓦罐不离井上破”迟早图书馆中弹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弹片。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进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著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著总是遮羞的话。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著才这样那样。

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需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搁在那里乱就乱点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

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听见楼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只蜡烛上来了穿著灰布临时护士服头草草的掳在耳后。

“你看我多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

她分配到湾仔。九莉心里想也许好些虽然是贫民区闹市总比荒凉的郊野危险较少但是是否也是日军登6的地方?

“你们那儿怎么样?”

比比不经意的喃喃说了声“可怕。”

“怎么样可怕?”

“还不就是那些受伤的人手臂上戳出一只骨头之类。”

“柔丝也在这里。”

“嗳我看见她的。”

问起“你们口粮了没有?”九莉笑道:“还没有。事实是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早知道我带点给你我们那儿吃倒不成问题。其实我可以把晚饭带一份来的。”

“不用了我这儿还有三块钱可以到小店买点花生或是饼干。”

比比略摇了摇头道:“不要又贵又坏你不说广东话更贵不犯著。你要是真能再忍两天的话——因为我确实知道你们就要口粮了消息绝对可靠。”

比比是精明惯了的饿死事小买上当了事大。但是九莉也实在不想去买较近只有坚道上的一两家在路旁石壁上挖出店面来背山面海灰扑扑的杂货店倒像乡下的野铺子公共汽车走过一瞥间也感到壁垒森严欺生排外。

“几点了?你还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你有没有毯子?”

“没有我找到些旧杂志拿来盖著。”《生活》杂志够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楼上另一间房间里九莉听见那边的谈笑声。过了一会她就带了两床军用毯回来。

九莉也没问是跟谁拿的。始终也不知道柔丝住在哪里。

没有被单就睡在床垫上。吹熄了蜡烛脱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凉很坚实。她习惯了自己的腿长对比比的腿有点反感联想到小时候在北边吃的红烧田鸡腿。也许是饿的缘故。但是自从她母亲告诫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恋爱心上总有个疑影子这才放心了。因为她确是喜欢比比金棕色的小圆脸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阳她有时候说:“让我揿一揿你的鼻子。”

“干什么?”比比说但是也送了上来。

九莉轻轻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触电似的手臂上一阵麻笑了起来。

她也常用一只指头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国语说:“死人肉!”因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长太太送饭来几色精致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饭九莉在旁边一阵阵头晕。屋顶上守著两只机关枪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来打听口粮的消息站长说他屡次打电话去催去问了一有信息自会告诉他们。

直到下班仍音讯杳然。

美以美会宿舍的浴室只装有一只灰色水门汀落地浅缸。围城中节水缸里的龙头点点滴滴九莉好容易积了一漱盂的水洗袜子先洗一只天已经黑下来快看不见了。

“九莉!”柔丝站在浴室门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应是忽然占有性大心里想柔丝刚来了半年又是读医的她又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面部表情当然是震动只轻声叫了声“怎么?”

校中英籍教师都是后备军但是没想到已经开上前线。九莉也没问是哪里来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丝悄悄的走了。

九莉继续洗袜子然后抽噎起来但是就像这自来水龙头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这才知道死亡怎样了结一切。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连日轰炸下也许是西方那句俗语:“壕洞里没有无神论者。”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次日一早女佣来说唐纳生小姐有请。下楼看见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乐的圣诞”。原来今天是圣诞节还是正日过得连日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只小窗户装著铁栅射进阳光来照在餐桌上的墨绿漆布上。唐纳生小姐请吃早饭炼乳红茶各色饼干糖果。九莉留下几块饼干握在手心里带了出去。

去上班途中遇见个同学告诉她香港投降了她还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个人也没有。

在医科教书的一个华侨医生出面主持无家可归的外埠学生都迁入一个男生宿舍有大锅饭可吃。搬进去第一天比比还在湾仔没回来有人来找九莉。

她下楼去广大的食堂里桌椅都叠在一边再也没想到是同班生严明升含笑迎了上来西装穿得十分齐整像个太平年月的小书记。他一度跟她竞争过现在停课了大家各奔前程所以来道别表示没什么芥蒂?她还真有点怕人看见不要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比比有一次不知道听见人说她什么话反正是把她归入严明升一类非常生气。此地与英美的大学一样流行“绅士丙”(Thegent1emannetbsp;寒暄后九莉笑道:“你可预备离开这里?”她自己一心想回上海满以为别人也都打算回家乡见他脸上有种暧昧的神气不懂是为什么。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投降后一两天内赛梨等一行人已经翻过山头到重庆去了。走的人很多。

也有人约比比一块走说愿意也带九莉去。比比告诉她她觉得有点侮辱性分明将她当火腿上的一根草绳。

“重庆轰炸得厉害。你不跟我回上海去吗?你家里在那里总好些。”她向比比说。

上海人总觉得一样沦陷上海总好些。

比比是无可无不可。常约她出去的陈没走弄到一块黄油送她她分给九莉拌饭吃大概是波斯菜的吃法。又送了一瓶鸡汁酱油。陈与她同是孩儿面不过白身材纤瘦也够高的。九莉有一次问她她说他孩子气“自以为他喜欢我。”

她也许比较喜欢另一个姓邝的也是侨生喜欢音乐有时候也约她出去烦恼起来一个人出去走路走一夜。这次与赛梨她们一同走了。约比比一块去的极可能也就是他。后来他跟赛梨在内地结婚了。

九莉也没找个地方坐下就站著跟严明升闲谈了两句。他也没提起安竹斯阵亡的事根本没提战时的事。那天去跑马地报名她似乎一个同班生也没看见。这些远道来读文科的侨生明知维大文科不好不过是来混文凭的所以比较不去冒这险做防空员。

“注册处在外面生了火”明升忽然说。“在烧文件。”

“为什么?”

他咕哝了一声:“销毁文件。日本兵还没开来。”

“哦……嗳。”她抱著胳膊站在玻璃门边有点茫然向门外望去彷佛以为看得见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许多人都去看。”

九莉笑著说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文件都烧了连学生的记录、成绩、全都烧了。”说罢笑得像个猫。

九莉这才知道他的来意。此地没有成绩报告单只像放榜一样贴在布告板上玻璃罩著大家围著挤著看。她也从来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见就像烙印一样再也不会忘记随即在人丛中挤了出去。分数烧了确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

他还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著送走了他回到楼上去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现她的一张水彩画有人用铅笔打了个横杠子力透纸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刹那。

比比回来了之后6续听见各救护站的消息只有一站上有个女侨生团白脸矮矮的童化头像个日本小女学生但是已经女扮男装剪短了头穿上男式衬衫长袴拿著把扫帚在扫院子。一个日本兵走上前来她见机逃进屋去跑上楼去站在窗口作势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逊英雄略》3里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因为香港是国际观瞻所系进入半山区的时候已经军纪很好。宿舍大礼堂上常有日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只手弹钢琴。有一次有两个到比比九莉的房间来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谈话坐了一会就走了。

有一天九莉听见说有个教授住宅里有澡可洗人当然都进了集中营了不知道为什么水龙头里有热水。她连忙带了毛巾肥皂赶去浴室关著门有人在放洗澡水。她也不敢走远怕又有人来占了位子去到半搂梯的小书室看看一地白茫茫都是乱纸半山区采樵的贫民来洗劫过了。以前她和比比周末坐在马路边上铁阑干上谈天两脚悬空宕在树梢头树上有一球球珍珠兰似的小白花时而有一阵香气浮上来;底下山坡上白雾中偶然冒出一顶笠帽帽檐下挂著一圈三寸长的百褶蓝布面幕是捡柴草的女人——就是她们。

这时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书架抽出一本毕尔斯莱插画的《莎乐美》竟把插图全撕了下来下决心要带回上海去保存一线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闩著门敲门也不应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还是泡得舒服睡著了。等来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别处去怕浴室有了空档被人抢了去白等这些时只得掩上房门蹲下来。空心的纸团与一层层纸页上沙沙的一阵雨声。她想起那次家里被贼偷了临去拉了泡屎据说照例都是这样为了运气好。是不是做了贼的行径?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来看过她带了一包腐竹给她。她重托了他们代打听船票的消息。

项八小姐点头道:“我们也要走。”

电话不通她隔些时就去问一声老远的走了去。他们现在不住旅馆了租了房子同居。

主持救济学生的李医生常陪著日本官员视察。这李医生矮矮的马侨搬到重前舍监的一套房间里住没带家眷。手下管事的一批学生都是他的小同乡内中有个高头大马很肉感的一脸横肉的女生似乎做了压寨夫人。大家每天也是排队领一盘黄豆拌罐头牛肉饭拿着大匙子分的两个男生越来越横眉竖目仿佛是吃他们的。而这也是实情。夜里常听见门口有卡车声是来搬取黑市卖出来的米粮罐头——从英政府存量里拨出来的。

“婀墜跟李先生要结婚了”比比说。“就注个册。宿舍里另拨一间房给他们住。”

九莉知道她替婀墜觉得不值得。

况且橡胶园也许没有了马来亚也陷落了。蕊秋从新加坡来过信——当然没提劳以德——现在也不知道她还在那里不在。

九莉跟比比上银行去银行是新建的白色大厦一进门光线阴暗磁砖的地上一大堆一大堆的屎日本兵拉的。黄铜栅栏背后行员倒全体出动一个个书桌前都有人坐着坐得最近的一个混血儿皱着眉因为空气太难闻。他长袖衬衫袖子上勒着一条宽紧带把袖口提高便于工作还是二十世纪初西方流行的九莉见了恍如隔世。

她还剩十三块钱存款全提了出来。比比答应借钱给她买船票等有船的时候。

“留两块不然你存折没有了。”比比说。

“还要存折干什么?”

比比没有她的世界末日感。

人行道上一具尸规规矩矩躺着不知道什么人替他把胳膊腿都并好一身短打与鞋袜都干干净净。如果是中流弹死的这些天了还在。

比比忙道:“不要看。”她也就别过头去。

上城一趟不免又去顺便买布。她新现了广东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红地子上绿叶粉红花朵用密点渲染阴影这种图案除了日本衣料有时候有三分像中国别处似乎没有。她疑心是从前原有的湮灭了。

中环后街倾斜的石板路越爬越高。战后布摊子特别多人也特别挤一疋疋桃红葱绿映着高处的蓝天像山坡的集市。比比帮她挑拣讲价摊贩口口声声叫“大姑”。比比不信不掉色沾了点唾沫抹在布上一阵猛揉。九莉像给针戳了一下摊贩倒没作声。

人丛中忽然看见剑妮与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没开口靠后站着。剑妮大着肚子天暖没穿大衣把一件二蓝布旗袍撑得老远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脸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鲜艳的蓝旗袍实在面积太大了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许是它分散了注意力说话有点心不在焉。

“我以为你们一定走了。”九莉说。

见剑妮笑了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阴影她还不懂为什么就没想到现在“走”是去重庆的代名词在稠人广众中有危险性的话。而且他们要走当然是去重庆。他在家乡又有太太他们不会同去。就是要去火车船票也买不到不会已经走了。

“走是当然也想走”剑妮终于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也麻烦他们老太爷老太太年纪大了得要保重些……”随即改用英文问比比她们现在的住处的情况谈了两句就作别。

他们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忍笑与九莉四目相视二人都一语不。

〖3Ivanhoe台湾名为《劫后英雄传》是美国作家沃尔特·史考特(sirap;scott)著名的历史冒险小说曾改编拍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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