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2)
余妈敌意的笑道:“哦?”细緻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加深了。头髮虽然稀了还漆黑。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所以裹了脚。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
“我们不下田。”她断然的说也是自傲的口吻。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总是说:“勺君子不吃翻身鱼。”
“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鱼。”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麼朦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台湾渔民认为吃翻身鱼是翻船的预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
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大水也是个劫数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来水没有热的洗澡要一壶一壶拎上来倒在洋式浴缸里。女佣们为了省事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从来不抬起眼睛来。
夏天他们与男女佣都整天在后院里厨子蹲在阴沟边上刮鱼鳞女佣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个姑娘家不大下楼来。九莉端张硃红牛皮小三脚凳坐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头上是深蓝色的北国的蓝天。余妈蹲在一边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厨子说。
有一天韩妈说:“厨子说这两天买不到鸭子。”
九莉便道:“没有鸭子就吃**。”
一声断暍:“吓咦!”
“我不过说没有鸭子就吃**。”
“还要说!”
冬天把一罐麦芽糖搁在火炉盖上里面站著一双毛竹筷子。冻结的麦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终於到了一个时候韩妈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著头张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胶质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著“拔火罐”。她们无论什麼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酱色缎子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虽然嫩因为瘦像鬆软的薄绸。他垂著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一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高兴。
碧桃赞嘆道:“看他们俩多好!”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唸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覆唸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阴司地狱的事九莉觉得是个大地窖就像大罗天游艺场楼梯上的灰色水门汀墙壁不过设在地下层分门别类阴山刀山火焰山孽镜望乡台投生的大轮子高入半空。当然九莉去了不过转个圈子看看不会受刑。她为什麼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迴上天去玉皇大帝亲自下阶迎接。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但是无论怎麼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了正是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不像后来进了教会学校他们的天堂是永远在云端里弹竖琴唱讚美诗——做礼拜做得还不够?每天早上半小时晚上还有同学来死拉活扯拖人去听学生讲道去一趟肯代补课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礼拜三小时唯一的调剂是美国牧师的强苏白笑得人眼泪出而不敢出声每隔两排有个女教职员监视。她望著礼拜堂中世纪箭楼式小窄窗户外的蓝天总觉得关在里面是犯罪。有时候主教来主持本来是山东传教师学的一口山东话也笑得人眼泪往肚子里流。
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穌告诉犹大:“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我。”她在学校里读到这一节立刻想起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自从她母亲走后爱老三就搬进来住。爱月楼老三长挑身材苍白的瓜子脸梳著横爱丝头前刘海罩过了眉毛笑起来眼睛瞇得很细。她叫裁缝来做衣服给九莉也做一套一式一样的雪青丝绒衣裙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叉窄袖齐肘下面皱裥长裙曳地圆筒式高领也一清如水毫无镶滚整个是简化的世纪末西方女装。爱老三其实是高级时装模特儿的身段瘦而没有脇骨衣架子比谁都好。
幽暗的大房间里西式彫花柚木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著。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缝捏来捏去找不到她的腰。爱老三不耐烦的在旁边揪了一把道:“喏!高点好了腰高点有样子。”
裁缝走了爱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婶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我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欢二婶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九莉觉得不这麼说太不礼貌但是忽然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上去。隐隐的鸡啼声中微明的天上有人听见了。
衣服做来了。爱老三晚上独自带九莉出去坐黄包车。年底风大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
爱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爱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浓香中又夹杂著一丝陈鸦片烟微甜的哈气。
进了一条长巷下了黄包车她们站在两扇红油大门前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西北风呜呜的吹得地下一尘不染。爱老三撳了铃扶起斗篷领子黑丝绒绽出玫瑰紫丝绒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头。她从黑水钻手袋里取出一大捲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只是杂乱无章。
九莉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髮皆竖。回过头去看看黄包车已经不见了。刚才那车夫脚上穿得十分齐整直贡呢鞋子雪白的袜子是专拉几个熟主顾的这时候在她看来是救星家将但是一方面又有点觉得被他看见了也说不定也会抢。
开了门爱老三还没点完也许是故意摆阔。进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緻。穿堂里人来人往有个楼梯。厅上每张桌子上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爱老三把斗篷一脱她们这套母女装实在引人注目一个神秘的少*妇牵著个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有个小姐妹走上来招呼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带著嫌恶的神气。
爱老三忙道:“是我们二爷的孩子。”又张罗九莉笑道:“你就在这儿坐著啊别到别处去不然找不到你。”
两人走开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来又走了。
九莉远远的看著这些人赌钱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见爱老三。盆栽的棕櫚树边一对男女走过像影星一样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飘著三尺白丝围巾男人头髮亮得像漆皮。听不见他们说话——是当时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样一等等几个鐘头十分厌烦。爱老三来的时候她靠在那里睡著了。
此后没再带她去总是爱老三与乃德一同出去。
“说输得厉害”女佣们窃窃私议都面有惧色。“过了年天天去。……俱乐部没赌得这麼大。……说遇见了郎中。……这回还是在熟人家里。……跟刘四爷闹翻了。……”
早就听见说“过了年请先生”是一个威胁。过了年果然请了来了。
“板子开张没有?”男女佣连厨子在内不知道为什麼都快心的不时询问。
板子搁在书桌上白铜戒尺旁边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会。是当过书僮的邓爷把从前二爷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板子的大小式样像个眼镜盒不过扁些旧得黑油油的还有一处破裂过缺一小块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虽然已经又磨光了还是使人担心有刺。
开始讲“纲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阳山上她看见他们兄弟俩在苍黄的野草里採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粮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她忽然哭了起来。老师没想到他讲得这麼动人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越哭越伤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罢课正了正脸色不理她继续讲下去一面圈点。九林低著头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卖弄!”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听不见。她这才渐渐住了声。
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抽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熟叫他们读夜书晚饭后在餐桌上对坐著温习白天上的课背熟了到对过房里背给他听。老师听见了没说什麼但是显然有点扫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著两间併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色的烟雾迷漫像个洞窟。乃德与爱老三对躺在烟铺上只点著茶几上一盏檯灯。
爱老三穿著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白丝袜脚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麼。但是当著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阔袖口翘得老高时而低声微笑著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身来穿著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著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隻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僕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唸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父亲跟著她大个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张苍黄的大脸也许只有五十来岁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进。
“怕二爷。”女佣们轻声说。
“又说不是她老子。”
他总是在楼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橱前拿著用过的烟斗挖烟灰吃。
爱老三仍旧照堂子里的规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饭总要晚两个鐘头一个人吃斜签著身子坐著乏味的拨著碗里的饭只有几样醃渍滷菜。
刚搬进来吃暖宅酒兼请她的小姐妹们所以她们也上桌与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别让客进餐室九莉那时候四岁躲在拉门边的丝绒门帘里。那一群女客走过繫著半长不短的三镶阔花边铁灰皱裥裙浅色短袄长得都很平常跟亲戚家的女太太们没什麼分别。进去之后拉门拉上了只听见她父亲说话的声音因为忽高怱低彷彿有点气烘烘的声口。客室裹只剩下两个清倌人身量还没长足合坐在一张沙椅上都是粉团脸打扮得一式一样水钻狗牙齿沿边淡湖色袄袴。她觉得她们非常可爱渐渐的只把门帘裹在身上希望她们看见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们就像不看见只偶然自己两个人轻声说句什麼。
赤凤团花暗粉红地毯上火炉烧得很旺。隔壁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她只剩一角绒幕搭在身上还是不看见她。她终於疑心是不理她。
李妈帮著上菜递给打杂的端进去低声道:“不知道怎麼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也不让她们走。说是姐妹俩。”因向客室里张了张一眼看见九莉不耐烦的“嘖”了一声皱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楼去。
也是李妈轻声告诉韩妈她们:“现在自己会打针了。一个跑一个追硬给她打。”尷尬的嗤笑著。
毓恒经常写信到国外去报告这一封蕊秋留著回国后夹杂在小照片里九莉刚巧看见了:“小姐钧鉴:前稟想已入钧览。日前十三爷召职前往问打针事。职稟云老三现亦打上针癮甚大。为今之计莫若釜底抽薪调虎离山先由十三爷藉故接十六爷前去小住再行驱逐。十六爷可暂缓去沪因老三南人恐跟踪南下十六爷懦弱不能驾驭也。昨职潜入十六爷内室盗得针药一枚交十三爷送去化验……”
他嚮往“新房子”也跟著他们称姑爷为十六爷。像蒋干盗书一样他“卧底”有功又与一“新房子”十三爷搭上了线十分兴头但是并没有就此赏识录用他。蕊秋楚娣回国后他要求“小姐三小姐荐事”蕊秋告诉他“政府现在搬到南京了我们现在也不认识人了。”
爱老三到三层楼上去翻箱子经过九林房门口九林正病著她也没问起。
“连头都不回。”李妈说。
余妈不作声。
“噯也不问一声。”韩妈说。
九莉心里想问也是假的她自己没生所以看不得他是个儿子。不懂她们为什麼这样当桩事。
好久没叫进去背书了。九莉走过他们房门口近门多了一张单人铜床临空横拦著。乃德迎门坐在床沿上头上裹著纱布看上去非常异样但是面色也还像听她背书的时候目光下视略有点悻倖然两手撑在床上短袖汗衫露出的一双胳膊意外的丰满柔软。
“痰盂罐砸的”女佣们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打起来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车来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听见楼下吵闹的声音。
“十三爷来了。”女佣们兴奋的说。
李妈碧桃都到楼梯上去听韩妈却沉著脸搂著九莉坐著防她乱跑。只隐隐听见十三爸爸拍桌子骂人一个女人又哭又嚷突然冒出来这麼几句时时停江南官话逼出来的大嗓门十分难听。这是爱老三?九莉感到震恐。
十三爷坐汽车走了。楼下忙著理行李。男僕都去帮著扛抬。天还没黑几辆塌车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楼上都挤在窗口看。
“这可好了!”碧桃说。余妈在旁边没作声。
还有一辆。还有。
又出来一辆大车。碧桃李妈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碧桃轻声道:“哪来这些东西?”
都有点恐慌彷彿脚下的房子给掏空了。
李妈道:“是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不许在天津北京掛牌子做生意。”
碧桃道:“说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妈说。
似乎没有人知道。
北洋政府倒了她有没有回来回来了是否还能掛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吗啡?九莉从来没想到这些但是提起她的时候总护著她:“我倒觉得她好看。”
当时听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间里追逐著捉住她打吗啡针那阴暗的狂欢场面。乃德看不起她所以特地吩咐韩妈不要孩子们叫她。看不起她也是一种刺激。被她打破头也是一种刺激。但是终於被“新房子”抓到了把柄“棒打鸳鸯两离分”而且没给遣散费。她大概下场很惨。
九林虽然好了爱老三也走了余妈不知道怎麼忽然灰心起来辞了工要回家去。盛家也就快回南边去了她跟著走可以省一笔路费但是竟等不及归心似箭。
碧桃搭訕著笑道:“余大妈走了等毛哥娶亲再来。”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像有点心虚似的。也没有人接口。
白牛皮箱网篮行李捲都堆在房间中央。九莉忽然哭了因为现无论什麼事都有完的时候。
“还是毛姐好”碧桃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
余妈不作声只顾忙她的行李。九林站在一边更一语不。
楼下报说黄包车叫来了。余妈方才走来说道:“毛姐我走了。毛哥比你小你要照应他。毛哥我走了。以后韩妈带你了你要听话自己知道当心。”
九林不作声也不朝她看。打杂的上楼来帮著拿行李韩妈碧桃等送她下楼一片告别声。
此后九莉总觉得他是余妈托孤托给她们的觉得对不起她。韩妈也许也有同感。
他们自己也要动身了。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碧桃漫声唱唸著。
傢俱先上船。空房里剩下一张小铁床九莉一个人蹲在床前吃石榴是“新房子”送的水菓。她是第一次看见石榴里面一颗颗红水晶骰子吃完了用核做兵摆阵。水菓篮子盖下扣著的一张桃红招牌纸她放在床下是红泥混沌的秦淮河要打过河去。
连铁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铺韩妈李妈一边一个九莉九林睡在中间。一个家整个拆了满足了儿童的破坏欲。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她在枕上与九林相视而笑。看著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梳打饼干。
最初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坐在床上他并排坐著离得不太近防万一跌倒。两人都像底边不很平稳的泥偶。房间里很多人但是都是异类只有他们俩同类彼此很注意。她面前搁著一隻漆盘——“抓週”。当然把好东西如笔墨都搁在跟前坏东西如骰子骨牌都搁得远远的够不到。韩妈碧桃说她抓了笔与棉花睏脂不过三心两意拿起放下。没有人记得九林抓了什麼。
也许更早还没有他的时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头别来别去躲避一隻白铜汤匙。她的调羹呢?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红小花。不要这铁腥气的东西。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口吻一次次泼撒了汤粥。
婴儿的眼光还没有焦点韩妈的脸奇大而模糊。
突然汤匙被她抢到手里丢得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只听见叮噹落地的声音。
“今天不知道怎麼脾气坏。”韩妈说。
她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很生气。从地下拣起汤匙送了出去居然又拿了隻铜汤匙来喂她。
房间里还有别人来来往往都看不清楚。
忽然哗哗哗一阵巨响腿上一阵热。这站桶是个双层小柜像嚮蹀廊似的迴声很大。她知道自己理亏反胜为败了。韩妈嘟囔著把她抱了出来换衣服擦洗站桶。
她站在蕊秋梳妆台旁边有梳妆台高了。蕊秋脾气打了碧桃一个嘴巴子。
“给我跪下来!”
碧桃跪了下来但是仍旧高得使人诧异显得上身太长很难看。九莉怔了一怔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蕊秋皱眉道:“吵死了!老韩呢?还不快抱走。”
她站在旁边看蕊秋理箱子。一样样不知名的可爱的东西从女佣手里传递过来。
“好你看好了不要动手摸啊!”蕊秋今天的声音特别柔和。但是理箱子理到一个时候忽然注意到她便不耐烦的说:“好你出去吧。”
家里人来人往女客来得不断都是“新房子”七老太太派来劝说的。
临动身那天晚上来了贼偷去许多饰。
女佣们窘笑道:“还在地下屙了泡大屎。”
从外国寄玩具来洋娃娃砲兵堡垒真能烧煮的小酒精钢灶一隻蓝白相间波浪形图案丝绒鬈毛大圆球不知道作什麼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车与九林开汽车去征蛮|网|中途埋锅造饭煮老虎蛋吃。
“记不记得二婶三姑啊?”碧桃总是漫声唱唸著。
“这是谁呀?”碧桃给她看一张蕊秋自己著色的大照片。
“二婶。”只看了一眼不经意的说。
“二婶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国去了。”
像祈祷文的对答一样的惯例。
碧桃收起照片轻声向韩妈笑道:“他们还好不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笑道:“他们还小。”
九莉知道二婶三姑到外国去这件事很奇怪但是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问。
韩妈弯著腰在浴缸里洗衣服九莉在背后把她的蓝布围裙带子解开了围裙溜下来拖到水里。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声音。
繫上又给解开了又再拖到水里。九莉嗤笑著自己也觉得无聊。
有时候她想会不会这都是个梦会怱然醒过来现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公园里池边放小帆船的外国小孩。当然这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是有时候梦中的时间也好像很长。
多年后她在华盛顿一条僻静的街上看见一个淡棕色童化头髮的小女孩一个人攀著小铁门爬上爬下两手扳著一根横栏不过跨那麼一步一上一下永远不厌烦似的。她突然憬然觉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为她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
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著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