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2)
“这小子怎么像他妈个二尾子呀,还叫阿,阿康?真他妈有意思!”二子冲俩人的背影撇撇嘴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什么叫二尾子呀?二子叔?”冬冬问。
“二尾子就是仨尾巴的老母子呗……”凡子说。
“蛐蛐呀?”冬冬又问。
“去去!一边儿待着去!小兔崽子,不该问的别瞎问!”二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这时大老黄闻着羊头的腥气味儿,晃晃悠悠溜达过来,围着一堆羊头直吸流鼻子。
“去,去!少在这儿打歪主意啊!凡子,赶紧给我把它轰走,要不,待会儿我连它一块儿剁巴剁巴炖喽!”二子大声嚷嚷着。
小凡子吓得赶紧抱起大老黄跑了。
二嫂,什么叫内衣内裤哇
一个礼拜以后阿康两口子搬来了。这两口子的到来,先是在槐树院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后来又把槐树院搅和了个乌烟瘴气人仰马翻。
阿康小两口也是刚结婚。阿康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元元是本地人,都在西郊的胶片厂上班。阿康是会计,元元是出纳。
阿康的个头儿不高,长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小圆脸,一双眼睛不大,总是滴溜乱转,薄薄的嘴唇透着精明,说话又尖又细,好像带着一股子甜腻腻的牛奶糖味儿,真像二子说的比娘们儿还娘们儿。元元呢正相反,和阿康站在一起,显得五大三粗的,说话也是粗门儿大嗓,反倒像个大老爷们儿,这两口子真是配的有意思。
这小两口刚搬来时,二子两口子是怎么看他们怎么不顺眼,整天价嘟嘟囔囔的,你说说这两口子怎么配的这么得呀?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整个儿一猴吃麻花——满拧。二子摇晃着脑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南蛮子都这德行,看那男的那德性,粘粘糊糊的,说话女里女气娘娘们儿们儿的,自个儿还觉着挺美,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二子媳妇说,说完嘴一撇就跟吃了苍蝇喝了醋似的。
麻杆儿嫌二子两口子老叨叨麻烦,就说,你俩吃饱了撑的?人家长什么样儿说什么话,碍你两口子屁事儿呀?满世界的人长得都像你们俩,你们看着才顺眼?
常伯伯却另有一番高论,说:“二大厨,你这就外行了。这人呀,要从面相上讲,叫做男人女相,有福之人,女人男相,也是有福之人,这样的人要是配一块儿就是福上加福,双福临门呀!”
“呸!长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儿就有福了?那就把男的都劁了算了,更彻底。”二子媳妇还是打心眼里不服气。“那先把你们家二子劁了得了。麻杆儿说。”
“滚!”二子媳妇急了。
谁也没想到,没过一个礼拜,二子两口子对阿康两口子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逢人便夸阿康两口子如何如何精明能干,如何如何细,又如何如何会过日子,每一样不好儿。尤其二子媳妇说起阿康来,两只小眯缝眼一抹搭,人家阿康怎么怎么的,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天傍晚,人们下班回来了,一边忙着做晚饭一边聊着一天的见闻。麻杆儿没事儿可干,东溜溜西看看,见阿康两口子还没回来,就把话题引到了阿康身上。二子两口子一听阿康,精神头儿立码上来了。
“人家阿康不愧是上海人,见过大世面,人家那两口子,那才叫那才叫活的讲究呢!”二子媳妇抢着说。说完还端过二子的大茶缸子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准备继续言。“可呗,人家那两口子!”二子正在大灶上烙饼,一边添柴火一边哼哈地附和着媳妇。
“是呀?他们是怎么活的?快说说,让我也开开眼,学学。”麻杆儿凑上前一本正经地问。
“怎么跟你说呢?这么说吧,我活这么大岁数,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讲究卫生,什么叫讲究营养。”二嫂喘了口气接着说:“人家阿康两口子连内衣都一天一换呢,啊!”二子媳妇瞪大了眼睛看着麻杆儿。“一天一换?”麻杆儿更是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问。“那可不,人家喝牛奶都看时辰,不能瞎喝,得吃饱了饭再喝。人家阿康说咧,时辰不对付,喝了也是白喝,还不如喝口凉水呢。”二子媳妇挤鼻子弄眼儿地说。
“真的?”麻杆儿大吃一惊。
“真(金)的,还银的呢!你要不信,一会儿阿康回来,问问就知道了。人家那两口子,晚上睡觉前还得洗回脸,刷回牙。内衣内裤天天洗,天天换。”二子媳妇撇撇嘴又接着说:“还有哇,人家阿康过日子,可不像你们大手大脚的。不光会省钱,还会掂兑,买了肉,肥的耗油,瘦的炒菜,肉皮熬汤,一点儿不糟踏东西。家里来了客人,买三两肉,一会儿工夫就鼓捣出满满一桌菜来,既好看又出数儿,四五个人也吃不清。哪像你们呀!买二斤肉回来,搁锅里炖巴炖巴,一人一筷子就光了。嘁!”
“就是,就是。人家阿康包的猪油馅儿元宵也跟咱们的不一样。人家那元宵是包的,就跟包饺子似的,皮儿薄,馅儿大,还外带着软和好吃。”二子和媳妇一唱一和,都快把阿康两口子捧上天了。
“什么呀!打住吧,不懂就别胡咧咧。那叫你们家元宵哇?那叫,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脑子。噢!对了,那叫汤圆儿。你看看你,学个舌都学不清。”二子媳妇不满地埋怨着二子。
“等会儿,二嫂,你刚才说他们两口子的内衣内裤还天天洗,天天换?那多麻烦呀?”麻杆儿伸长了脖子吧脑袋凑过去问。
“你躲我远点儿啊,满嘴臭蒜味儿!”二子媳妇扇着鼻子躲着说。
“你不吃蒜呀?你吃了蒜,满嘴雪花膏味儿呀?”麻杆儿凑合的更近了。
“不识教调!人家阿康说了,吃了蒜,嚼点儿茶叶就没臭味儿了。”二子媳妇说完,又紧接着说:“别打岔!麻烦?那叫讲卫生。像你个脏摊儿,半个月不准换回裤衩儿。”
“没错儿,我就是半月换一回。怎么,你都看见了?”麻杆儿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二子媳妇脸一红。
没等二子媳妇说话,麻杆儿又换了一副虚心求教的表情问,“二嫂,到底什么叫内衣内裤哇?”
其实,麻杆儿这是没话逗话,他是看着二子两口子眉飞色舞小家子摆饰的样儿,心里头有气。三两肉炒桌子菜?还不够喂大老黄的呢!
“嗨!你呀,真是不开眼儿,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什么叫内衣内裤哇?就是裤衩背心呗。少见多怪!”二子媳妇却一点儿没看出麻杆儿是在装傻充愣故意逗她呢。
这几天二子媳妇进步挺大,跟着阿康两口子还真学了不少新词儿,连成语都使上了,而且使得还挺合适。
“噢——”麻杆儿故意拉着长声儿“噢”了一声。还夸张地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裤衩背心叫内衣内裤,内衣内裤就是裤衩背心。”二子媳妇看着麻杆儿的傻样儿心里更美了,心说这回可把麻杆儿说傻了,以往和麻杆儿斗嘴儿,老娘从来没占过便宜。
麻杆儿又问:“那,咱们穿的裤子褂子就应该叫外衣外裤了吧?那毛衣毛裤秋衣秋裤又该叫什么衣呢?”麻杆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状。
二子媳妇闻听傻了眼,她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还没等她回答,麻杆儿又问:“那要是有人不穿内衣内裤怎么办呀?就说我二哥吧,睡觉从来都是光着腚眼子一丝不挂,没的可换呀,更讲卫生。”
“你们俩说人家就说人家,少掺和我啊!”二子不高兴地说。
“唉!我算拿你没法咧,什么都不懂。还死钻牛角尖,整个儿一小市民!”二子媳妇不知不觉中又把从阿康两口子那儿学的新词儿小市民用上了。
“就是,我是小市民,我是大老乡。你们两口子是大市民,是上海屁熏出来的,行喽呗?那你倒是教教我这小市民呀!”麻杆儿假装委屈地说。
“行了,行了。别他妈磨牙蹭痒痒了。什么内衣外衣的,不就兜裆的大裤衩子嘛,说那么花哨,全是小资产阶级那一套。甭长喽,扔到乡下待俩月,招一身臭虫跳蚤的回来,就他妈不内衣内裤了!”苶灯打断麻杆儿的话说。
其实,苶灯也看不上阿康两口子的穷酸样,不就是上海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有能耐在大上海待着呀,跑我们这小地方干嘛来呀?
苶灯的话音儿刚落,阿康两口子推着自行车高高兴兴进了大门。
“嗳!伙计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也听听。元元,你先把米饭温上。”阿康笑容满面地指了指自己后椅架上的饭盒,那是中午在厂里蒸好的米饭。
“没,没说什么,我们正商量着给苶灯凑份子呢。”二子赶紧接过阿康的话掩饰着,生怕阿康听见苶灯刚才的话,现编了一句就出来了。
“凑份子?这么说,苶灯老弟要娶媳妇呀?太好了,到时可别忘了算我们家一份儿。”阿康说着费劲地从后椅架上提溜下一只包着棉套子的白铁桶,那是下班后从厂里打回来的开水。二子赶紧上前帮忙,阿康说:“甭沾手了,二哥,一会儿饼再烙糊喽。”
大概是为了和街坊邻居打成一片,阿康搬到槐树院以后,说话的口音总是学着本地腔,称呼也尽量和大伙儿靠近,可学的又不像,南腔北调的,让人听起来更肉麻。
“谢谢,还早着呢。阿康老兄可真会过日子啊!这大老远的,还从厂里打桶开水回来,道儿上可得注意,别再磕了碰了的,就不划算了。”苶灯的话听起来是好话,充满了关心。细咂摸咂摸,却是挖苦阿康爱占小便宜儿。
“那可不,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人家阿康就是会过日子,细,讲究。”二子媳妇赶紧抢过苶灯的话茬儿卖乖地说。
“嗐!苶灯老弟,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嘛。咱们一个院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还客气什么呀?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言声,最起码我给二哥这个大厨打打下手还是富富有余的吧!”阿康笑眯眯地说,没接苶灯打开水的话茬儿。
“说的咧!您是大上海来的贵客,哪能打下手儿呢,得坐上座儿。”苶灯说。
“凡子,过来!告诉叔叔,今天上课学的什么呀,记住了吗?”阿康冲苶灯哈哈两声,又弯下腰问凡子,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今天,今天我们语文课学的**诗词《沁园春子说。凡子见了阿康还有些认生。
“背过了吗?给叔叔背一遍好吗?”阿康说着蹲下身子摸摸凡子的脸蛋,又翘起指头把凡子头上粘的什么捏下来扔了。
“背了,还不太熟。”凡子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能背多少,背多少。”阿康说。
凡子扭捏了一下,开始背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下边,下边忘了。”凡子红着脸小声说。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阿康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拿腔拿调地把下面的句子朗诵完了。二子媳妇带头鼓起掌来,可没人响应。阿康又说:“不错,不错,刚学的就能背多一半儿了。嗳!凡子,叔叔再问你个事儿。你说,是叔叔给你的上海大白兔好吃呢,还是高粱饴好吃?”没等凡子回答,阿康紧接着又问:“凡子,告诉叔叔,你上次是怎么买的高梁饴呀?”
“在青年门市部买的呀,怎么咧?”凡子不明白阿康叔为什么背着背着**诗词,又突然冒出大白兔高粱饴来。
“不是!叔叔不是问你在哪儿买的,叔叔是问你怎么买的,是论斤买的还是论块儿?”
凡子更不明白了,这有什么关系呀。就纳闷地说:“论块儿买的,一毛钱八块儿。我买了两毛钱的,一共十六块儿。”
“看看,看看,上当了不是?叔叔就知道你准得上当。你听叔叔的,下回再买,你论斤买,别论块儿买了,不上算。叔叔试过,那种高梁饴九毛八分钱一斤,你买二两给你十七块儿,是一毛九分六,四舍五入才两毛钱。可论块儿买呢,两毛钱才给你十六块儿。多不上算呀,下次一定记住啊!”阿康一五一十地给凡子仔细分析着论斤与论块儿的得失。凡子虽然听的晕晕糊糊的,还是直点头。
“哎哟哟!你看人家阿康多细呀!不愧是当会计的,真是算计到家了,一分一厘都不放过。你们呀,都学着点儿吧!”二子媳妇仔细听完阿康精准的分析后,羡慕的直嘬牙花子。
“他***,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下一跳。这要不算清楚喽,你说这商店一年得坑多少人呀!”二子一脸豁然开朗而又义愤填膺的样子。
“就是,要不怎么说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呢。”二子媳妇又情真意切地补了一句。
“嗨!你们可别夸他啦,再夸他他就美上天了,他干的就是专门儿算计钱的活儿嘛!”元元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美滋滋的。
西郊几个国营大厂的工人,大都是南方人,这些南方人平时最看不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元元的父母也是从南方来的,再加上元元嫁了个地地道道上海人,元元就更以南方人自居了。
“你呀,就是得了便宜卖乖!阿康这么好的上海小伙儿,打着灯笼也难找哇,知足吧你就!”二子媳妇仍在觍着脸子夸阿康。
“呸!这两口子怎么这么不开眼儿呢!小家子摆饰的丢人现眼!”麻杆儿和苶灯躲在过厅里愤愤地骂着,心里的气直顶脑袋门儿。
4.二子两口子学织毛衣
从此以后,二子两口子不仅言必称阿康如何如何,元元怎样怎样,而且处处以阿康两口子为榜样,见天见都得到阿康家报个到,再后来就和阿康两口子简直到了吃喝不分的地步,再也没工夫和麻杆儿拐哥他们在一起了,还真有点儿像半个上海人了。二子也从厂里做了个开水桶,而且比阿康的还大,挂在车子上忽忽悠悠,每天从厂里打回一大桶热水,除了沏茶熬粥,刷碗刷锅都使不清,二子媳妇天天晚上逼着二子洗内衣内裤。
然而,阿康有一项绝技,是二子想学也学不来的。别说二子,就连二子媳妇也没学到手。
时间一长,院里的人们才现,原来元元身上穿的各式各样的漂亮毛衣,竟然都是阿康一针一线织的。太不可思议,一个大男人谁会织毛衣呢?人家阿康不仅会织毛衣,而且织的还特别好,各种新鲜花样儿,像什么元宝针儿、鱼骨针儿、棒槌针儿,不管多复杂,都是一看就会,拿起来就织。对此,二子媳妇不仅不觉着奇怪,反而觉着理所应当,男人就应该这样,能文能武,能里能外。因此就人前人后地撺掇二子跟阿康学织毛衣。
为了调动二子的积极性,二子媳妇率先垂范身体力行,亲自削了两副竹签子,自己一副,二子一副,又拆了二丫头的旧毛裤,俩人比着赛着学习织毛衣。
开始二子还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积极性颇高,可真干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扎煞着两只长满老茧的大手,瞪着一副竹签子和一疙瘩烂毛线头儿,怎么没个抓挠的地方。***,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洗裤衩子还不行,还得学织毛衣,二子越想越来气,咔吧咔吧把竹签子撅断添灶火坑了。二子媳妇也不行,吭哧了好长时间,才学会了织平针儿,织出来还疙头棒脑的,一生气也不干了。二子两口子学习织毛以失败告终。自从织毛衣失败以后,二子两口子在生活习惯上也慢慢恢复了老样子。晚上睡觉前再也不张罗着刷牙洗脸换裤衩了。